草原的深秋,像被打翻的调色盘,金黄、赭石、暗红混杂着最后的绿意,铺陈到天际。
但这绚烂之下,潜藏着令人不安的躁动。风不再是夏日的熏暖,也不再是初秋的清爽,而是带着哨音,卷着枯叶与草籽,蛮横地掠过原野,留下一天冷过一天的萧瑟。
哈达那拉部落聚居地的气氛,比天气更早地凝结起来。
起初只是边缘牧户丢失了一两只落单的羊,人们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寻常野兽所为。
但很快,损失开始扩大。一夜之间,外围一个羊圈的栅栏被暴力撕开一个豁口,五只最肥壮的绵羊被拖走,雪地上只留下凌乱的血迹和清晰的、令人心悸的狼爪印。
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迅速在部落里蔓延开来。
女人们紧紧拉住自家孩子,不许他们远离帐篷;男人们则面色凝重,检查着弓箭和马刀,加固着牲畜的围栏;夜晚的篝火燃得更旺,守夜的人增加了两倍,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写满忧虑的脸。
“是狼群。”巴图统领召集族老和部落核心人物,在他的大帐里议事,声音低沉,“今年的狼群,数量远超往年,而且……格外狡猾凶残。”
一位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他哑声补充:“它们不像往年那样只是零星骚扰,更像是有组织地在试探,在消耗我们。我查看了几个被袭击的地方,脚印很杂,至少有四、五个狼群混合行动的迹象,这很不寻常。”
帐内一片沉寂,只有牛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狼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形成规模、且有智慧的狼群。
它们就像草原上游弋的幽灵军队,你不知道它们藏身何处,何时会发动致命一击。
塔娜坐在父亲下首的位置,她没有参与讨论,而是微微垂着眼眸,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纹理上划过。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深蓝色蒙古袍,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辫垂在身后,额前佩戴着一枚打磨光滑的、蕴含着微弱能量的古老琥珀额饰。
作为部落的巫女,她感知到的,远比眼睛看到的更多。
“不仅仅是数量的问题。”塔娜终于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冰泉滴落在石上,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感觉到……这片草原的‘气’在变得混乱、暴戾。狼群是被这种变化驱使的,它们的饥饿里掺杂了一种……不正常的狂躁。”
老巫女,也就是塔娜的导师,一位年逾古稀、眼神却依旧澄澈如孩童的老妇人,坐在阴影里,缓缓点了点头,她的声音苍老而神秘:“塔娜说得对。天地失衡,生灵便会异动。狼,是草原的镜子,它们映照出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不安。这不是普通的狼患,这是……某种警示。”
巫女的话语,在部落中拥有着超然的份量。
她们能聆听风的声音,解读星辰的密语,感知大地脉搏的跳动。她们是部落与古老自然之力之间的桥梁。听到连老巫女都如此说,帐内的气氛更加沉重。
“那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只能被动挨打?”年轻的勇士巴特尔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他渴望战斗,用刀剑解决问题。
塔娜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深邃:“狼群必须解决,但不能盲目。它们的主力藏在东北方向的乱石谷,那里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强行进攻,伤亡必然惨重。”
“你怎么知道它们在乱石谷?”一位族老忍不住问道,虽然敬畏巫女的能力,但如此具体的指向还是让人惊讶。
塔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帐帘边,掀开一角,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风告诉我的,草木的颤栗告诉我的,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那属于狼群的、暴戾而集中的‘气’。”她顿了顿,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给我一夜时间,我需要更清晰的‘看见’。”
是夜,月隐星稀,寒风呼啸。部落中心的祭祀敖包,在夜色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塔娜拒绝了任何人的陪伴,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
她褪去了日常的袍服,换上了一身洁白的、用特殊药草熏蒸过的祭袍,赤着双足,踏在冰冷刺骨的土地上。
她在敖包前点燃了象征天地四方的酥油灯,小小的灯焰在狂风中顽强地跳跃着,仿佛凝聚了某种不屈的意志。
她跪坐下来,双手掌心向上,置于膝上,开始低声吟唱。那并非任何已知的语言,而是传承自遥远时代的、充满了奇特韵律和古老力量的祷文。
她的声音空灵而悠远,起初细微,渐渐与风声、与远处狼群隐约的嗥叫、与脚下大地深沉的呼吸融为一体。
胤禟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并非声音,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空气的密度都发生了变化。他披上厚厚的皮裘,悄悄走出帐篷,立刻被远处敖包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清冷的月光勉强穿透云层,勾勒出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
跳跃的灯火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整个灵魂都已脱离躯壳,遨游于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寒风卷起她未束的长发和洁白的袍角,她却纹丝不动,如同与脚下的敖包、与这片苍茫的草原化为了一体。
胤禟看得痴了。
他见过京城护国寺最盛大的法事,见过萨满巫师最狂热的舞蹈,却从未有过如此刻般的震撼。这不是表演,不是仪式,这是一种真正的、与宏大未知力量的沟通。
他心中对塔娜的倾慕,在这一刻掺杂了更多的敬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他想守护这个看似强大、实则可能在沟通未知中承受着巨大风险的她。
他不敢惊扰,甚至屏住了呼吸,就那样静静地、远远地站着,仿佛一个忠诚的哨兵,守护着这神圣的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塔娜的吟唱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归于寂静。
她缓缓睁开眼,眸子里仿佛有星河流转,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她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显露出精神的巨大消耗。
第二天清晨,当塔娜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她的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锐利。
“东北方向,三十里外,乱石谷。”
她的声音带着笃定,“狼群的主力就在那里,数量超过四十,可能接近五十。它们的头狼是一头体型远超同类的灰黑色公狼,左前肢有一道陈年旧伤,动作略显迟滞,但气息最为暴戾凶悍。谷内有三个主要的藏身洞穴,入口隐蔽,易守难攻。”
她甚至用木炭在皮子上画出了乱石谷大致的入口、内部几条主要的路径以及那三个洞穴可能的位置。
“此外,”她顿了顿,补充道,“三日后,月力最弱,夜色最沉,是狼群警惕性相对较低的时候,也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这一切,并非依靠探马侦察,而是她以自身巫力为代价,“看”到的真实景象。
帐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族老们看着那张简陋却信息详尽的草图,再看看塔娜苍白的脸,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畏和感激。
巴图统领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一拍桌子:“好!就按塔娜说的准备!召集所有能战斗的勇士,准备好弓箭、马刀、套索!三日后,月升之时,出发剿狼!”
命令迅速传遍部落。一种混合着紧张、恐惧和决绝的战意,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而胤禟,在亲眼目睹了塔娜那神秘而耗费心力的“预言”后,想要帮助她、保护她的心情达到了顶点。
他不能让她和部落的勇士们去面对如此凶险的狼群而只有传统的武器。
他立刻将自己的侍卫长叫到跟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急迫:“动用我们所有的渠道!不惜任何代价!我要强弩,至少要三十把,配足弩箭!我要震天雷,越多越好!还有铁蒺藜、信号焰火、最好的金疮药!三天!我只有三天时间!必须在出发前送到!”
侍卫长深知此事重大,毫不迟疑地领命而去,动用了胤禟在盛京乃至更远关系网中所有能动用的力量,甚至不惜亮出部分皇子身份以施加压力。
接下来的两天,胤禟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消息,一边尽可能地参与到备战中。
他检查着部落现有的武器,提出一些加固和改进的建议(虽然有些天马行空不被采纳)。
他更是不放过任何机会跟在塔娜身边,看着她指挥若定,调配物资,安抚人心,那份沉稳与担当,让他既心疼又骄傲。
塔娜能感受到胤禟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担忧和想要帮忙的急切。她偶尔会对他投去安抚的一瞥,或者简短地交代他一些事情去做,这种无形的信任,让胤禟备受鼓舞。
就在队伍出发的前一晚,夜色深沉,胤禟在帐篷里坐立不安时,外面终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他的侍卫长带着一身的寒气与风尘,掀帘而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和兴奋:“爷!东西……送到了!一样不少!”
胤禟猛地站起身,几乎是冲出了帐篷。只见营地边缘,几辆用厚布遮盖的大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周围是他最信任的侍卫严密把守。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篷布一角。
借着火把的光,他看到箱子里那些造型精良、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强弩,那一枚枚黑沉沉的震天雷,还有其他各类物资,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股混合着钢铁、火药和油料的气味扑面而来,带来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他立刻让人抬上其中最重要的一箱,直奔塔娜的帐篷。
塔娜刚刚结束与几位小队长的最后部署,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凝重。看到胤禟带着一个沉重的箱子进来,她有些诧异。
“塔娜格格,”胤禟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急切而有些微哑,“你看这些,或许……能用得上。”
他打开箱盖,将里面的东西展现在塔娜面前。
饶是塔娜心性沉稳,在看到箱内物品的瞬间,瞳孔也不由得微微收缩。
她认得弓箭,认得马刀,但那些结构精巧的强弩,那些黑乎乎据说能发出雷霆之威的震天雷,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物件上散发出的、与草原自然之力截然不同的、属于人类工匠智慧的、冰冷而强大的“气”。
“这……这么多?”塔娜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这些东西……太贵重了。胤禟,你已经帮了部落很多,我们不能再……”
“再贵重也是死物!”胤禟急切地打断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塔娜,我知道你和勇士们都很强大。但狼群数量太多,太狡猾!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受伤,不想看到……你再去冒险!”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塔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瞬间流向四肢百骸。
她看着胤禟那双因为熬夜和担忧而布满血丝、却依旧亮得惊人的桃花眼,看着他脸上毫不作伪的真诚和急切,之前因为他身份和“麻烦”而产生的所有隔阂与犹豫,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沉甸甸的“心意”彻底冲垮了。
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复又抬起,目光变得柔和而复杂。“好,”她轻声说,声音不再清冷,“我代表部落,谢谢你的雪中送炭,胤禟。”
这一次,她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胤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从心脏直冲头顶,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强忍着,努力维持着镇定:“那……那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塔娜眉头立刻蹙起:“不行!太危险了!你……”
“我必须去!”胤禟异常坚持,甚至带上了一丝他九爷的固执,“这些弩和震天雷,你们没用过,不知道如何使用才能发挥最大效果,万一操作不当反而伤到自己怎么办?我见过它们怎么用!我可以教大家!而且信号焰火也只有我知道怎么分辨!”
他说的确实是实情。塔娜看着那些结构复杂的强弩和从未接触过的震天雷,犹豫了。让族人在生死搏杀中贸然使用不熟悉的武器,风险极大。
“你放心,我保证不添乱!我就待在安全的地方,负责指挥使用这些新家伙,绝不往前冲!”胤禟举起手,信誓旦旦,眼神恳切。
最终,在胤禟的强烈要求和现实需要下,塔娜不得不妥协,同意他随队出发,但严令他必须待在队伍中后方,绝对听从指挥。
胤禟欢天喜地地应下,立刻兴冲冲地跑去召集明天要出发的勇士,就在篝火旁,连夜突击培训强弩的使用方法和震天雷的投掷注意事项。
他讲得口干舌燥,亲自示范,耐心纠正,那认真投入的劲头,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勇士。
塔娜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在火光下忙碌的身影,听着他因为焦急而略显沙哑却条理清晰的讲解,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彻底漾开了温暖的涟漪。
这个夜晚,因为胤禟带来的“变数”和他毫不掩饰的关切,似乎不再那么寒冷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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