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风雪暂歇、星河格外璀璨的夜晚,忙碌了一天的两人,难得有片刻闲暇,并肩站在营地边缘一处背风的高坡上,望着被冰雪覆盖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苍茫原野。远处,部落的灯火在雪地上映出温暖的光晕,如同散落的星辰。
“你看那颗最亮的星,”塔娜指着北方夜空中那颗恒定不移的星辰,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在我们部落最古老的传说里,它是第一位大巫女‘萨仁’的眼睛。”
胤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觉得那星辉清冷而遥远,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故事。“第一位巫女?”
“嗯。”塔娜轻轻点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草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浩劫,瘟疫横行,妖魔肆虐。是萨仁巫女,她牺牲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和灵魂,与长生天立下契约,化作了这颗永不坠落的‘指引之星’。她的眼睛永远凝视着草原,为迷途的族人指引方向,她的力量融入了风中、水中、草木中,庇佑着后来的巫女,让我们能够感知天地的变化,聆听自然的声音,为部落预警灾祸,治愈伤痛。”
她的声音空灵而缥缈,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身血脉相连的神圣故事。胤禟静静地听着,心中充满了震撼。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了解到塔娜身上所背负的,不仅仅是部落管理的责任,更是一种源自远古的、沉重而光荣的传承。
“所以……你也能预知到一些事情,对吗?”他轻声问,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塔娜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头,星光落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流转的星河与古老的秘密。“我最近……在冥想时,感知到了一些模糊的、断续的画面。关于你,也关于我。”
胤禟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什么画面?”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
“我看到……金色的、反着光的屋檐,很多很多穿着华丽衣服的人……还有,”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胤禟,望向了某个未知的远方,声音更轻了,“我看到你站在我身边,在一个……很热闹,但又感觉很空旷的地方。”
金色的屋檐!很多人!站在她身边!
胤禟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巨大的狂喜如同雪崩般将他淹没!这……这分明就是紫禁城!是京城的景象!她看到了他们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有他,而且他站在她身边!
“真的吗?塔娜!你看到了?那我们……”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臂,语无伦次。
塔娜却缓缓地、坚定地将他的手拂开,目光重新聚焦,落在他因为激动而熠熠生辉的脸上,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清醒:“胤禟,未来的河流有很多支流,我看到的,只是其中一种可能的流向。画面很模糊,充满了变数。”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继续道:“而且,你应该明白,巫女的命运,从萨仁先祖开始,就与脚下这片草原紧密相连。我们的力量源自于此,我们的责任也在于此。离开草原,我的力量可能会像离水的鱼,逐渐衰弱,甚至……可能因为违背了与这片土地的古老契约,而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不仅是对我,也可能……影响到与我命运相连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而坦诚地对胤禟摊开两人之间最大的阻碍——不仅仅是部落的反对,皇家的规矩,更是她作为巫女的身份与命运所带来的、近乎宿命般的枷锁。
胤禟看着她被星光照耀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听着她平静却重若千钧的话语,心中的狂喜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但随之升起的,却不是退缩和放弃,而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坚定的决心!
他知道了!她并非对他无情!她看到了他们在一起的可能!她担心他,甚至担心可能因她而带来的“后果”!
“不管有多少支流!”胤禟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异常清晰有力,带着他九爷特有的固执和霸道,也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胤禟,只会选择流向你的那一条!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我也闯了!”
他上前一步,逼近塔娜,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微微诧异的眼眸:“至于力量!塔娜,你本身就是光!是比那颗指引之星还要耀眼的光!无论你在哪里,草原,京城,甚至是天涯海角,你都能照亮你所在的地方,照亮你身边的人!你的力量,是你与生俱来的,是萨仁巫女赐予你的礼物,它不会因为地点的改变而消失,它只会以不同的方式绽放!”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而恳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而且,还有我!我或许没有你的力量,没有你与天地沟通的能力,但我有我的方式!我会用我的一切——我的智慧,我的财富,我的生命——去守护你!守护你在意的一切!包括这片生你养你的草原!如果巫女的契约需要代价,我来付!如果命运注定要有磨难,我来扛!”
这番誓言,如同最炽热的岩浆,狠狠地撞击着塔娜的心防。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激动而更加艳丽的容颜,看着他那双桃花眼里燃烧着的、足以融化冰雪的真诚与决绝,一直以来的冷静、克制、对命运的顺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冰雪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融,某种更加坚固、更加温暖的东西,在她心中轰然落定。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良久,良久。然后,在胤禟几乎要因为紧张而窒息的时候,他看到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胤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狂喜和幸福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恨不得仰天长啸,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终于对他敞开心扉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
但他最终只是傻乎乎地、咧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像个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宝藏的孩子。
星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仿佛要就这样,一直延伸到命运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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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冬,总带着股金玉其外的冷。
檐角的冰凌子亮晶晶地挂着,日头底下晃得人眼花,可那点子光却是死的,照不进九重宫阙的角落里去。
风刮过宫墙,带着哨音,卷起地上零星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没着没落的,恰似这深宫里的人心。
草原上九阿哥那点子风流韵事,便是在这么个时节,如同冻土下钻出的毒蘑菇,悄没声息地,却带着股腻人的腥气,在京城这潭深水里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几缕游丝般的闲话,在勋贵之家后宅的暖阁里、在清客相公们的茶余饭后,若有若无地飘着。
可随着九阿哥胤禟归期一拖再拖,那点子闲话便像是得了春雨的藤蔓,疯狂地滋长、缠绕,生出无数枝节来。
那些原本盯着九福晋那块肥肉,眼睛都泛了绿光的人家,更是如同被掏了窝的马蜂,炸了营。
这一日,北风刮得正紧,直隶总督马尔汉家的暖阁里却是春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烧得噼啪轻响,空气中浮动着水仙的冷香和茶点的甜腻。几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正围坐着闲话,为首的便是马尔汉的继福晋,瓜尔佳氏。
一个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袄裙的夫人,捏着帕子掩了掩嘴角,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满屋子人都听见:“要说这九阿哥,可真是……性情中人。听说在关外那苦寒之地,为了个蒙古丫头,竟是乐不思蜀了。”
旁边一位穿着宝蓝色江绸坎肩的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夸张的惋惜:“可不是么!咱们京里多少好姑娘盼着,偏偏……唉,听说那女子出身哈达那拉部?这是哪一路的勋贵?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瓜尔佳氏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腕上那串油润的蜜蜡佛珠,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声音带着惯有的矜持:“哈达那拉?哦,仿佛听我们老爷提过一嘴,关外是有这么个小部落,拢共也就几百顶帐篷吧,放牧为生。比起科尔沁、喀尔喀那些大部,怕是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几百顶帐篷?”先前那绛紫色衣裳的夫人惊呼一声,帕子都忘了掩嘴,“这……这岂不是比咱们京里有些体面人家都不如?九阿哥这……这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暖阁里顿时响起一片细碎的议论声,惊讶、不解、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在暗香浮动的空气里交织。
这还只是开端。
没过几日,更不堪的流言便如同污水般泼洒开来。
源头已不可考,许是某些求而不得的人家因妒生恨,许是本就与宜妃、郭络罗家不对付的政敌暗中推动,又或者,仅仅是这京城里永远不缺的、以嚼舌根为乐的长舌妇们。
“听说了吗?那哈达那拉家的格格,力大无穷,能徒手扳倒一头牛!哪有点格格的样子?分明就是个未开化的野人!”
“何止啊!都说她是那部落的巫女!整日里装神弄鬼,跳大神!这样的人,浑身都带着邪气!”
“巫女?我的天爷!这……这岂不是妖孽?九阿哥莫不是被什么妖法给魇住了吧?不然好端端的龙子凤孙,怎么会看上这等……”
“妖女惑心”这四个字,如同带着毒的标签,被牢牢地贴在了那个远在草原、素未谋面的塔娜格格身上。
这些流言在市井巷陌隐秘地流传着,又被添油加醋,描绘得活灵活现,最终化作无数根无形的毒刺,精准地射向紫禁城的深处。
腊月二十三,小年。按规矩,后宫妃嫔皆需至慈宁宫向皇太后请安。
慈宁宫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极旺,驱散了殿外的严寒。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端坐于凤榻之上,身着石青色缂丝八团龙凤袍,头戴镶珠玳瑁扁方,面容慈和,眼神却依旧带着历经三朝的锐利。底下妃嫔按位份高低端坐两侧,衣香鬓影,环佩叮咚,一派雍容华贵的景象。
宜妃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喜庆的绛红色缠枝牡丹纹旗袍,衬得她容颜愈发娇艳。因着康熙近来多有眷顾,她眉宇间也带着几分舒朗之气,坐在德妃上首,姿态从容。
请安过后,便是例行的闲话。殿内笑语盈盈,看似一派和谐。然而,这宫里的风,从来就不会一直往一个方向吹。
德妃乌雅氏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绣玉兰花的旗袍,气质清冷,她捧着珐琅彩的手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炉壁上的缠枝莲纹,忽然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宜妃,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
“说起来,还是宜妃妹妹教子有方。”德妃的声音不高,带着她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在这暖融融的殿内却异常清晰,“九阿哥年纪轻轻,就懂得体察边情,深入草原,与蒙古部落同吃同住,这份吃苦耐劳的心性,真是难得。不像我们老四,整日里就知道埋首案牍,沉闷得很。”
她这话,听着是夸赞,可那“同吃同住”四个字,却像是裹了蜜糖的针,轻轻巧巧地扎了过来。
宜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笑容不变,淡淡道:“德妃姐姐过誉了。皇上常训诫阿哥们要‘不忘根本’,老九这也是谨遵圣训,去老家看看,历练历练罢了。”
她将“老家”和“历练”咬得略重,试图将胤禟的行为框定在皇帝许可的范围内。
坐在德妃下首的定嫔,是个惯会看眼色、依附德妃的,此刻便笑着接口:“是啊,九阿哥不仅体察民情,听说还与那哈达那拉部相处得极为融洽呢。尤其是那位部落的格格,听说……很是与众不同?”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在宜妃脸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殿内说笑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了宜妃。
宜妃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握着茶盏的指尖用力收紧,面上却强撑着镇定:“草原儿女,性情爽直,自是与我京城闺秀不同。老九信中也曾提及,那位格格聪慧明理,于部落事务上颇有些见地。”
“哦?聪慧明理?”德妃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一片冰冷的羽毛划过皮肤,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妹妹倒是宽心。只是我听说,那格格……似乎是那部落的巫女?”
“巫女”二字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殿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银霜炭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几位出身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的妃嫔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有些微妙。而其他妃嫔,则大多露出了或惊讶、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神情。
德妃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她放下手炉,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继续用她那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的语调说道:“这巫女嘛……我朝虽尊萨满,但听闻有些边远部落的巫女,行事颇为诡谲,甚至有终身不嫁,侍奉所谓‘神灵’的习俗。九阿哥他……年少气盛,心思单纯,可别被什么不清不楚的人、不清不楚的事给迷惑了才好。这要是传扬出去,损了阿哥的清誉,伤了皇家的体面,那可就是大事了。”
她语速平缓,目光却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宜妃。
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宜妃的心头剜肉。不清不楚的人!不清不楚的事!损了清誉!伤了体面!
宜妃气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斥。她知道,德妃这是当着太后的面,当着所有妃嫔的面,把她和胤禟架在火上烤!
“德妃姐姐!”宜妃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挺直了背脊,迎上德妃的目光,“草原部落风俗各异,巫女在部落中地位尊崇,乃是与天地沟通的使者,岂是我等深宫妇人可以妄加揣测、肆意污蔑的?老九行事自有皇上教导,他品性如何,皇上和太后娘娘自有圣断,不劳姐姐如此‘费心’挂怀!”
她将“费心”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冰。
太后在上首,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半阖着眼,仿佛并未留意到底下的机锋,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既未出声制止德妃,也未安抚宜妃,这种沉默,让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德妃见太后不语,底气更足,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妹妹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多管闲事了。我这不是担心九阿哥年少,被人蒙蔽么?毕竟,这皇子嫡福晋的人选,关乎天家血脉,关乎祖宗体面,可不是儿戏。若真娶个身份不明、行止……异于常人的女子回来,将来在妯娌间如何自处?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在场几位出身满洲着姓大族或蒙古勋贵之家的妃嫔,以及她们所出的皇子福晋。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瞧瞧你们儿媳,再看看宜妃可能有的那个“巫女”儿媳,高下立判,云泥之别!
宜妃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德妃这是把她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扯了下来,将她内心最深处的担忧和恐惧血淋淋地摊开在众人面前。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将来宫宴之上,别的福晋谈笑风生、仪态万方,而她的儿媳却因“巫女”身份被人指指点点、孤立嘲笑的场景。
那一刻的屈辱和难堪,几乎让她晕厥过去。她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连礼数都顾不得周全,对着太后方向匆匆一福,声音僵硬地道:“太后娘娘,臣妾忽然有些头晕,恐失了仪态,恳请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太后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踉跄着快步离开了慈宁宫那令人窒息的大殿。
身后,似乎还能隐隐听到德妃那压抑不住的、带着胜利意味的轻笑,以及其他妃嫔低低的议论声。
回到翊坤宫,宜妃挥退了所有上前伺候的宫人,独自一人跌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可她只觉得浑身发冷,那冷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德妃那些刻薄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扎得她心口鲜血淋漓。
“身份不明……哈达那拉……几百顶帐篷……”
“巫女……行事诡谲……终身不嫁……”
“惹人笑话……皇家体面……”
她猛地抓起炕几上的一个粉彩茶盅,想要狠狠摔在地上发泄,可举起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住,最终无力地垂下。
她是宜妃,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她不能失态,不能让人看了更大的笑话!
无尽的委屈和愤怒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化作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伏在炕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凭什么?她的老九,不过是喜欢上一个女子,怎么就惹来这漫天污水?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那个塔娜,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真如德妃所说,是个会蛊惑人心的妖女?还是……老九信里说的那个“特别”、“美好”、“如同星辰”的女子,才是真实的她?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她脑中疯狂撕扯,让她头痛欲裂。
她烦躁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目光扫过那架紫檀木嵌螺钿的多宝格,上面摆满了康熙赏赐的珍玩,每一件都彰显着她的圣眷和荣耀。
可此刻,这些荣耀却像沉重的枷锁,提醒着她身为皇子母妃的责任和必须维持的体面。
她走到西次间那张黄花梨木大书案前,上面依旧堆满了各府递来的贵女名册和精心绘制的小像。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是户部尚书马齐家的族女,画像上的女子柳眉杏眼,端庄温婉,家世更是没得挑。又翻开另一幅,是佟佳氏旁支的格格,容貌秀丽,据说性情柔顺……
这些女子,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皇子福晋的绝佳人选。娶了她们,老九能得到妻族的助力,她这个母妃脸上有光,在德妃那些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杆。
可……老九呢?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儿子离家前,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的、不容置疑的坚定:“额娘,儿子一定要找个比儿子还好看的嫡福晋!您就别瞎操心了!”
还有那封语焉不详、却字里行间透着雀跃和执拗的信:“……额娘,她真的是儿子见过最特别、最美好的女子,聪明又勇敢,心地像雪山上的湖水一样干净……儿子此生,非她不娶。”
非她不娶……
宜妃的心猛地一抽。她了解自己的儿子,看似玩世不恭,实则骨子里倔强无比,他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若她强行阻挠,只怕会母子离心,酿成更大的悲剧。
可是……若不阻挠,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儿子娶一个“巫女”回来,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连带着她和郭络罗家都抬不起头来吗?德妃今日在慈宁宫的嘴脸,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就在宜妃深陷泥淖、进退维谷之际,康熙的态度却依旧如同雾里看花,暧昧不明。
他对市面上的流言恍若未闻,既未申饬,也未澄清,更未曾召宜妃去询问半句。
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默,让原本就扑朔迷离的局势更加复杂,也让宜妃心中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倒是过了几日,康熙身边的首领太监梁九功亲自来了一趟翊坤宫,送来了几匹新进贡的江南云锦,说是皇上赏赐。
梁九功笑容可掬,传达完赏赐,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仿佛闲聊般对宜妃说道:“娘娘近日操劳了。皇上前儿个看了盛京将军递上来的请安折子,还特意问起了关外各部落过冬的情况,尤其提到了哈达那拉部,说是他们今冬应对得当,牧民安稳,还发现了新的燃料,龙心甚慰呢。”
梁九功的话轻飘飘的,说完便行礼告退了。
可宜妃却愣在了原地,反复咀嚼着这番话。皇上特意问起哈达那拉部?还龙心甚慰?是因为老九在那里?还是因为……那个塔娜格格发现的“新燃料”?
这看似随意的几句话,像是一道微光,穿透了宜妃心中的重重迷雾。
更让她心思浮动的是,在一次单独陪太后礼佛后,太后捻着佛珠,看似随意地提点了一句:“皇帝近来常看舆图,关注关外。蒙古诸部,屏藩也。能安部落之心,便是大功。至于女子出身……科尔沁的格格自然是尊贵的,但草原辽阔,明珠亦可能藏于蒿莱之间。哀家年轻时在草原,也曾见过能预知风雪、福佑部落的能女子,部落皆视若珍宝。”
太后的话依旧没有说透,但宜妃却听出了更深的意思——皇上关注的,是蒙古的稳定,是能“安部落之心”的功劳。
而太后,似乎对那种拥有特殊能力的女子,并无多少偏见,甚至隐有赞赏之意。
太后的点拨和梁九功的暗示,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波澜。宜妃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加艰难的境地。
她不再仅仅是在“儿子的心意”和“皇家的体面”之间做选择,更是在“流言的诋毁”与“帝后的隐晦认可”之间做权衡。
她重新审视那些贵女名册,那些千篇一律的温婉笑容和显赫家世,不知为何,竟让她感到一丝厌倦。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老九信中的话语,试图从那些激动的、缺乏条理的字句中,勾勒出那个让儿子如此倾心的女子的真实面貌。
“特别”、“美好”、“聪明”、“勇敢”、“守护”……这些词汇,与流言中的“野蛮”、“妖异”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夜深人静时,翊坤宫的灯火常常亮至三更。宜妃独自坐在窗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宫墙上方四角的、被灯火映得微红的天空,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挣扎。
她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看得见的、稳妥却可能冰冷的康庄大道;另一边是迷雾重重、充满非议却可能通往儿子幸福的荆棘小径。
一边是德妃那嘲讽的嘴脸和其他妃嫔看好戏的眼神,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另一边,是儿子信中那炽热的情感和太后话语里那玄之又玄的暗示,像钩子一样拉扯着她。
她想起老九小时候,因为长得太过漂亮,没少被其他阿哥取笑,可他从不服软,梗着脖子跟人打架,回来还嘴硬说不疼。那股子倔强劲儿,跟他现在认准了塔娜的样子,何其相似!
难道,她真的要因为那些恶毒的流言和所谓的“体面”,就去亲手掐灭儿子眼中那难得的光亮吗?让他也像大哥那样,娶一个门当户对却相敬如“冰”的福晋,一辈子活得憋憋屈屈?
可若是不阻拦……宜妃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德妃捂着嘴,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哟,宜妃妹妹,听说你们家九福晋今日又在院子里跳大神了?可真是……别具一格啊!”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让她浑身发冷。
这两种念头在她脑子里厮杀,搅得她日夜不宁,食不知味。
短短几日,宜妃竟像是瘦了一圈,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再好的脂粉也掩不住那份憔悴。
就在宜妃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垮时,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这日,康熙突然驾临翊坤宫。彼时宜妃正对着一碗燕窝粥发呆,闻报慌忙起身接驾,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皇帝是因流言来兴师问罪,还是……
康熙穿着一身常服,神色看不出喜怒,摆手免了宜妃的礼,自顾自地在暖炕上坐了。
他打量了一下宜妃略显苍白的脸色,淡淡道:“朕瞧着你气色不大好,可是近日宫中事务繁杂,累着了?”
宜妃心中一紧,忙道:“劳皇上挂心,臣妾无恙。只是……只是冬日里难免有些懒散。”
康熙“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敲着炕几,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老九近日可有家信回来?”
来了!宜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回道:“前些日子倒是收到一封,说是……在关外一切都好,让臣妾不必挂念。”
“一切都好?”康熙挑了挑眉,语气听不出情绪,“朕怎么听说,他在那边闹得沸沸扬扬,为了个蒙古格格,很是一掷千金,甚至还亲自上阵,跟狼群动了手?”
宜妃吓得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连忙起身跪倒在地:“皇上明鉴!老九他年轻不懂事,若是行事有差池,还请皇上……”
“起来吧。”康熙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朕没说他做错了。”
宜妃愕然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康熙看着她,缓缓道:“盛京将军阿密图刚递了密折上来。哈达那拉部今冬能安然度过,老九带来的那些‘新奇玩意儿’,还有他帮着调配物资、发现燃料,确实出了力。阿密图在折子里说,如今那部落上下,对老九甚是感激,连带着对朝廷,也多了几分归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深远:“蒙古诸部,看似臣服,实则心思各异。能有一个部落真心念着朝廷的好,比十万大军屯驻边关,有时更有用。老九这事,歪打正着,办得……不算差。”
宜妃呆呆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皇上这意思……不仅没责怪,反而是……肯定了老九的做法?甚至认为他立了功?
“至于那个格格……”康熙话锋一转,宜妃的心又提了起来,“哈达那拉·塔娜。阿密图也提了几句,说是部落巫女,地位超然,确实有些异于常人之能,预知风雪,辨识草药,在部落中威望极高。此次应对狼患和寒冬,她也居功至伟。”
康熙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审慎的评估,却并无厌恶之意。
“巫女之名,在京中或许引人非议。但在蒙古人眼中,却是能与长生天沟通的使者,地位尊崇。若能得其真心归附,于安抚蒙古,未必不是一步好棋。”
康熙没有再说下去,但宜妃已经听明白了。
在皇帝眼中,那个塔娜格格的“巫女”身份,不再仅仅是“妖异”和“麻烦”,更是一种可以加以利用的、政治上的“资源”和“象征”!
只要她能为大清带来好处,能为安抚蒙古出力,那么,她出身小部落的“瑕疵”,或许就可以被容忍,甚至被忽略!
这一刻,宜妃心中百感交集。有松了一口气的庆幸,有为儿子感到的骄傲,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忧和挣扎,在皇帝的全局权衡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康熙又坐了片刻,问了些五阿哥胤祺府上的琐事,便起身离开了。他走后,宜妃独自在殿中坐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暮色笼罩了宫殿。
她缓缓走到那堆贵女名册前,沉默地看了半晌,然后伸出手,将最上面的几本,轻轻推到了一边。
夜色渐深,翊坤宫的灯火却比往日亮堂了几分。宜妃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重新挺直的脊梁和眼底那抹重新燃起的光亮,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这京城的寒冬,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而草原上的春天,想必,就快要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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