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康熙的圣旨伴随着天使仪仗,浩浩荡荡地抵达哈达那拉部落时,已是数日之后。春日的草原,冰雪初融,嫩绿的草芽顽强地钻出地面,空气中弥漫着生机与潮湿的土腥气。
然而,部落聚居地却笼罩在一种与这生机格格不入的寂静之中。族人早已接到消息,纷纷聚集在首领大帐前的广场上。他们穿着节日才上身的最好的袍子,脸上却不见喜色,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不舍。
宣旨太监梁九功站在临时搭建的香案前,展开明黄色的绢帛,用特有的尖利嗓音,一字一句地宣读着决定塔娜命运的圣旨。阳光照射在绢帛的金线绣纹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秉性柔嘉,持躬淑慧……特旨恩准,免其初选、复选,直入殿选之列,以示朕抚远怀柔之至意。钦此——”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广场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经幡的猎猎声响,以及远处牛羊不安的哞叫。
巴图统领跪在最前面,古铜色的脸庞肌肉紧绷,他深深叩首,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奴才哈达那拉·巴图,叩谢皇上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族老们,那些见证了部落数十年风霜雨雪的老人,此刻也都颤巍巍地伏下身去,花白的头颅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久久没有抬起。他们的肩膀微微耸动,那不是喜悦,而是沉重的无力感。
圣旨,是天威,是无可抗拒的命运。
礼仪性的程序结束后,梁九功被恭敬地请入大帐奉茶休息。广场上的族人却没有散去,他们自发地围拢过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一直安静跪在父亲身后的塔娜身上。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蒙古袍,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简单的长辫垂在身后,发梢缀着一颗润泽的琥珀。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沉静而挺拔的身影。
“塔娜格格……”一个被塔娜用草药救回过孙儿的老妇人,颤声开口,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您……您真的要去那……那见不到长生天的地方吗?”
一个曾经跟着塔娜一起去狩猎、对她崇拜不已的年轻勇士,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瓮声瓮气地道:“格格!京城那么远!规矩那么多!他们……他们会欺负您的!要不……要不我们……”
“巴特尔!住口!”巴图统领猛地回头,厉声喝止了那年轻勇士未竟的话语,眼神严厉中带着深深的疲惫。
有些话,不能说,连想都是罪过。
塔娜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依旧从容,仿佛那道改变她一生的圣旨,并未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转过身,面向着这些看着她长大、她亦倾心守护的族人。
她的目光柔和而坚定,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满脸皱纹却眼神慈祥的老阿妈,那曾手把手教她辨认草药的沉默猎人,那些围着她叫她“塔娜阿姐”、被她从狼群口中救下的孩子们,还有那些视她为部落骄傲与希望的年轻勇士们。
她看到了他们眼中的不舍、担忧、恐惧,甚至是一丝被压抑的愤怒。
“阿爸,额吉,”她先看向强忍着泪水的父母,声音清晰而平静,“各位阿哈(长老),各位族人。”
广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着他们的巫女,或许是最后一次,在部落的蓝天下讲话。
“长生天的旨意,通过圣旨传来了。”塔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如同潺潺溪流,沁入每个人焦灼的心田,“这不是灾难,这是我们哈达那拉部与遥远的京城,与至高无上的天子,结下的一份缘法。”
她微微抬起手,指向广袤无垠的草原:“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的风教会我呼吸,这里的草甸承载我奔跑,这里的星空赋予我力量。我是哈达那拉的女儿,是草原的巫女,这一点,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会改变。”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我离开,不是割舍,而是将我们哈达那拉部的名字,带到更远的地方。让京城的人知道,在遥远的关外,有我们这样一支团结、勇敢、受到长生天庇佑的部族。这不是屈服,这是展示。”
族人们静静地听着,眼中的焦虑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骄傲与伤感的情绪。
“至于京城……”塔娜的语调微微放缓,提到这个地方,她的眼神有瞬间的悠远,但很快又恢复了清明,“那里或许有高墙,有数不清的规矩,有我看不懂的人心。但是——”
她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更加坚韧的力量,如同经过寒冬淬炼的钢:“我哈达那拉·塔娜,不是需要依附藤蔓才能生存的莬丝花。我有自己的力量,有自己的智慧,更有萨仁先祖传承下来的、与天地沟通的灵性。我能驯服烈马,能辨识药草,能与狼群周旋,能带领大家度过寒冬。京城的风雨再大,难道还能比草原的白毛风更凛冽?京城的规矩再多,难道还能束缚住一颗自由的心?”
她的话语,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豁达与傲骨,让不少年轻的族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而且,”塔娜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温情,如同春风吹拂过冰面,“那里,有等我的人。”
她没有说出名字,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谁。那个曾在这里生活了数月,带来了新奇事物,也曾与他们并肩作战的九阿哥。
“我与他,相识于这片草原。”塔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徒手撂倒疯牛的午后,回到了那个共同对抗狼群的惊险时刻,回到了那个风雪夜里彼此紧握的双手,“我见过他最真实的样子,他也见过我最本真的模样。我们之间,不仅仅是男女之情,更有生死与共的信赖,和携手并肩的义气。”
她深吸一口气,面对着所有族人,做出了最庄重的承诺,既是对族人,也是对那个远在京城的他,更是对自己:
“此去京城,前路未知。但我塔娜在此立誓:我绝不会辜负长生天的庇佑,绝不会遗忘草原的教诲,绝不会玷污哈达那拉部的荣光!无论身处何地,我都将谨守本心,如草原上的白杨,笔直向上,不畏风雨!”
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只愿——”她最后望向南方,目光仿佛要穿越千山万水,落在那座巍峨的皇城,落在那个人的身上,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吟出那句刻在她心底的词句: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说完,她对着所有的族人,对着这片生她养她的草原,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弯下的腰肢显得如此柔韧,却又蕴含着无比坚定的力量。
寂静持续了许久。
终于,那位最年长的族老,颤巍巍地走上前,将手中象征祝福的哈达,郑重地披在了塔娜的肩上。
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无数的哈达如同白色的瀑布,带着族人们最深沉的不舍与最真挚的祝福,层层叠叠地披满了她的肩头。
低低的啜泣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伤,而是充满了骄傲、祝福与难以割舍的亲情的离别之歌。
巴图统领红着眼眶,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这个铁打的蒙古汉子,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好!是我的好女儿!阿爸……阿妈,还有整个哈达那拉部,永远是你的后盾!记得……常写信回来!”
塔娜抬起头,看着父亲强忍泪水的模样,看着母亲早已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周围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眼中却也有星光在闪烁。
“我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春风拂过草原,带来新生的气息,也吹动着离别的愁绪。但在这愁绪之下,是一种新生的、坚韧的希望在悄然萌发。
塔娜知道,她的征程,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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