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州通判府书房内,烛火摇曳。苏明远捏着那封自殿梁城疾驰送来的密信。他未发一语,只将信笺递向身旁的郑茗,眉间蹙起一道深痕。
“怀安,“苏明远声音低沉,“京城这潭水,比我们想的更深。明澈信中说,三殿下举荐的刘文清私铸劣钱,六皇子已参了三殿下举荐失察之罪。三殿下......被禁足了。明澈正在追查。”
郑茗指尖轻点信上“劣钱案民怨沸腾“几字,眸中锐光一闪:“大人,六皇子此时抛出举荐失察之罪,实乃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苏明远蹙眉。
“正是!“郑茗眼中寒芒更盛,“劣钱案发,王相推行新法,监管不严难辞其咎。这一招既重创三殿下,又借机挫了王相锋芒。而六皇子所呈......看似完美,却恰恰是最大的破绽!”
“完美如何是破绽?”苏明远倾身向前。
“三殿下举荐的铸钱官刘文清上任不足两月。区区员外郎,岂能独自打通关节,监守自盗,掀起如此民怨?”
郑茗指尖划过信纸,“明澈查到的线索——昌隆赌坊被抹去的标注疑私兑新银;永嘉公主麾下灰衣人取得的黑话账本记载,刘文清上任前半月就有大量新矿精铜流入私坊;还有废弃染坊的私铸炉、模具,及代号的余得禄......这些都说明,这场阴谋早在刘文清上任前就已启动。”
苏明远急问:“那陛下......”
郑茗轻笑一声,“陛下何等圣明,岂会看不出这是针对三殿下的局?他雷霆震怒,将三殿下禁足,与其说信了六皇子,不如说是......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苏明远若有所思,脊背泛起寒意。
郑茗目光如炬,直刺他眼底:“三殿下近来风头太盛,与宗政公旧党往来过密,陛下岂会坐视?帝王心术,首重制衡。王相推行新法屡屡受挫,此案一出,王相必会借机彻查。届时朝中心怀鬼胎之人,定会人人自危。”
郑茗指尖轻点案几,声音渐沉:“六皇子参劾三殿下举荐失察,恰是陛下借力打力的一步妙棋。既敲打了锋芒过露的三殿下,又维持了朝堂平衡。陛下看似被利用,实则早已将计就计,借六皇子之手,行帝王权术。”
苏明远默然颔首。郑茗这番剖析,将帝王心术与朝堂博弈赤裸裸地展露于前。
“最后关键一环,”郑茗指尖重重点在信纸上那个名字——余得禄。
“明澈抓住了!此虽微,却是要害!余得禄不过是个户部仓场司司库主事,恰好能接触钱样流转,又不引人注目。正是执行栽赃嫁祸、将伪造劣钱样本送入工部视野的最佳人选。而能驱动如此构陷网络,在王相新党势力盘踞的工部、户部动手脚,且扫清障碍,确保证据链完美者......”
郑茗声骤停又起:“除却那位拥护新党,盘踞枢密院多年的张申张大人,还能有谁?”
书房内陷入寂静,苏明远心头寒意更盛。不知此时被禁足的三殿下,在京城正经历着怎样的风雨。
苏明远眼神深邃地看向窗外,秋风吹落了几片金黄的枯叶。那叶子随着风,飞向远方……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沉鳞殿内寒风扫过,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从三皇子萧景宇脚边滚过。他被禁足这方寸之地已三日,面上无波无澜,只在廊下闲坐烹茶,仿佛禁足只是一场清修。案几旁堆积的兵书却无声昭示着主人内心远非表面平静。
厚重的宫门被打开。萧景桓一身织金锦袍,手摇一柄象牙的洒金折扇,满面春风地踱步而入,身后小太监捧着描金檀木食盒,恭敬随行。
“三哥!弟弟来看你了!”萧景桓的声音透着夸张的暖意。
萧景宇抬眼,温和的笑意满盈:“六弟?父皇明旨禁足,你怎可擅入?不可坏了规矩。”
“哎哟,我的好三哥!”萧景桓一笑,亲昵地一拍萧景宇的肩,顺势在石凳上坐下,自顾自斟了一杯热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父皇只说‘不得离府’,可没说‘不得见亲弟弟’啊?弟弟心疼哥哥遭此灾,特意备了点心意,好让哥哥在这清静之地,好好将养。”
他眼神扫过萧景宇手边兵书,嘴角勾起讥诮。“瞧瞧,还在钻研兵法?三哥这闲不住的性子!要我说,该好好休息,享受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才是!外头那些乌烟瘴气,岂不污了三哥的清贵?”
那语气亲热无比,字字句句扎向三皇子的痛处——“禁足”、“难得清净”,无一不在提醒萧景宇此时的处境,暗示三皇子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
萧景宇神色不变,温声道:“有劳六弟挂怀。愚兄无事,倒累得你操心。”
“哎,咱们亲兄弟,说的什么见外话!”六皇子萧景桓笑容更深。他一扬手,小太监立刻将食盒呈上,恭敬打开。里面是几样名贵的滋补药材:千年老参一支、雪山冰莲子一匣、还有一小匣散发着奇异甜苦气味的深褐色根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三哥为国事劳心劳力,如今闲下来,弟弟唯恐哥哥不习惯,伤了心神。”萧景桓指着药材,语气愈发“诚挚”:“这几样,都是最安心凝神的上品!这支参炖了补中益气;这冰莲子碾碎调服,最能定惊安魂。还有这个……”
六皇子指着那深褐色根茎,笑容愈发意味深长。“此物名唤‘忘忧根’,性虽苦,却最能涤荡胸中积郁,叫人灵台清明,忘却烦恼,是难得的宝贝。三哥您务必常服,好好享受这“静养”的滋味,把身子骨养得比铁打的还结实,我才能安心啊!”
三皇子萧景宇目光扫过那些“补品”,尤其是那名为“忘忧”实则苦寒伤体的根茎,心知肚明对方险恶用意。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流露出些许“感动”。
三皇子伸手,看似随意地拈起一颗冰莲子。
“六弟有心了,这份‘心意’,沉得很。”萧景宇的声音依旧温和,目光坦然地迎向萧景桓,“只是这等贵重之物,用来滋补愚兄这禁足之躯,岂非暴殄天物?”
他轻轻将莲子放回匣中,状似自嘲般轻叹:“至于烦恼忧思……六弟多虑了。身为臣子,为君父分忧是本分;身为儿子,令父皇忧心才是真正的烦恼之源。如今在此静思己过,正是求之不得的清修。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何来积郁?纵有烦恼,愚兄这把筋骨,还撑得起。”
他抬头,目光清澈如昔,坦坦荡荡看向老六萧景桓,仿佛真是赤子忠厚的愚钝兄长,言语间只知忠君孝道,毫无怨怼。
“倒是六弟你,如今多事之秋,父皇倚重,定当鞍前马后,公务繁忙。愚兄身居府中,心亦在庙堂,只盼你好生辅佐父皇,莫让父皇忧心太重。这盒子‘心意’,不如……”
“三哥!”萧景桓脸上的笑容终于僵硬了一瞬,转瞬被更浮夸的热切掩盖,“这话……弟弟听着可要掉眼泪了。东西是弟弟一片心意,哥哥务必收下!若不受,那就是还在怨弟弟我多事!三哥好好休息,弟弟改日再来探望!”
老六逃也似地起身,快步朝院外走去。走到院门处,他似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折扇“唰”地打开,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笑眼:
“三哥,这‘忘忧根’药性讲究,务必记得每日卯、酉二时,温水送服三钱,方能药到‘忧’除。弟弟盼您早日心安体泰。弟弟告退!”
折扇一合,“哐当”一声,宫门再次落锁。
庭院重归寂静,只剩那描金食盒散发的幽幽药香。
萧景宇脸上的温和在院门关上的刹那收敛,眼底只剩冰寒。
“忘忧根……哼,是想让我在这沉鳞殿中浑噩度日,彻底沦为废子么?”
他缓步走回案前,目光扫过食盒,最终落在那匣“忘忧根”上。指尖用力,一颗根茎悄然化为粉末。“萧景桓,你与张申勾结,构陷于我,以为这便能断我羽翼?殊不知,父皇此番禁足,是罚,亦是护。这潭水越浑,越是能看清谁在兴风作浪。”
“也罢。”他重新翻开《六韬》,目光沉静,“既然你们觉得这棋盘该清静些,我便如你们所愿。只是这收官之时,胜负犹未可知。”
萧景宇收紧指尖,目光重归沉静。这沉鳞殿的秋风,吹不散他心中的棋局,却不知能否将一丝警示,送到千里之外。
远州书房内,苏明远正对着一局残棋,指尖悬停,与京中的三皇子一般,尚不知下一子该落于何方。
郑茗执壶添茶,清冽水汽氤氲,苏明远放下手中棋子,端起茶杯。
“大人,殿梁急信!”管家苏全脚步带风闯入,面色凝重,呈上一只细竹密筒。
苏明远指尖挑开封泥,薄薄纸笺展开:
兄长安:
……余得禄落网!城南义庄乌木箱藏伪钱账册,直指六皇子府“金蟾”印记!劣钱、倒卖、构陷,铁证如山!弟已呈钦差大人卢守真。风暴将至,京都必乱!兄与怀安身处远州,务必慎之再慎!万不可卷入漩涡!
——明澈手书
苏明远拳头蓦然攥紧,六皇子……伪钱……构陷!明澈竟已查到如此地步,无异于在龙潭虎穴里点火,明澈如何全身而退?
郑茗开口道:“张申刚在朝堂上捧杀您‘治水有方’,转头明澈就捅破天!这是把明澈架在火上烤,更是要将苏家彻底拖入这泼天泥沼。”
“明澈……”苏明远眼中满是担忧。这担忧既为身处漩涡中心的弟弟,也为一缕牵挂在渝川的心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案头那封来自渝川的家书……
夫人素柔娟秀字迹:“体乏神倦,偶有夜咳……孙先生言气分稍虚,需静养安神……”
素柔向来坚韧,若非不堪重负,绝不肯信中吐露半分。忆及前信“春日染寒”、“心悸短乏”之语,不祥预感如阴云笼上心头。
苏明远执笔疾书回信,详述冰糖川贝炖梨之法,字字浸满焦灼与无力,叮嘱珍重再珍重。信成,急命心腹携信及备好的川贝、蜂蜜,星夜驰归渝川。
苏明远那封书信已奔袭渝川,远洲的寒气日渐深重。
转眼已是月余,苏明远步上城头,南飞雁阵划过寂寥天际。郑茗默立身侧,刚要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
这片刻宁静骤被刺破——
渝川苏府老管家顾伯风尘仆仆奔来,扑跪在地,泣不成声:
“大人!夫人她……为采院中金盏菊自炖梨羹,不幸遇冷雨感寒!当夜便咳喘不止……翌日…竟咳血痰!府医孙先生诊后断言,夫人积劳成疾,此番感寒,已重创肺络根本…如今日夜低烧,汤药难进…昏沉间只不断呼唤您与小少爷之名……夫人的侍女绿云不眠不休照料,也病倒了。”
言罢,顾伯颤抖捧出一包衣物。是素柔病中强撑病体,为苏明远一针一线赶制的寒衣。领袖缀着柔软兔毛,内里以金线暗绣一个清晰的“安”字。
苏明远如遭雷击,紧紧将寒衣拥入怀中,那柔软布料似还残留着素柔微弱的体温。
他紧拥寒衣,只觉得远州的秋意从未如此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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