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房内,空无一人。
一阵冷风撞开窗户,纸片乱飞。
苏明远伸手去按,目光扫过地上角落里一团褶皱的纸。
他捡起那个纸团。纸面糊着一块深色泪痕,硬邦邦地硌手心。
什么?念头刚闪,鬼使神差地,他手指用力一捻。
纸团在掌心碾开——
“《春逝》年少跋扈怎知秋,夏去冬来添烦忧……”
字是砸过来的,狠得要命。透着碎骨的伤痛。每一笔都往心窝子里捅。尤其是“相识同游复何求?横木点墨洒九州”……当年书房里,自己拍着镇纸横木,泼墨挥毫的旧影。
指头摸到那句“红袖香暖书案前,伉俪幕后与君言”——那温软的香气、低柔的语声,王素柔含笑捧砚的样子,裹着梅子酒似的暖意,冲破岁月的灰尘,清晰得让人喘不上气。
他屏着气往下看——
“命纵漂泊忆不老,十年相思未曾少……”
“历尽万水踏千川,再无一人似婵娟……”
这一句,狠厉地劈在脑门上。
那个“婵娟”……竟是他梦里都不敢细看的白月光。那个名字……在这泪渍斑斑的纸上,被如此清晰地剥开了。
这每一字、每一句,全是他苏明远心里从没对人过对素柔的刻骨想念。
竟……竟是郑茗的手笔?写得这么透,字字都像在滴血。像她钻进他骨头缝里,把他最私密的痛,一丝丝都偷看了去。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贯穿苏明远的全身。是明白她懂?是感激她懂?还是……被人戳穿心底最痛脓疮的恐慌和无边无际的悲凉?
她懂,她太懂了。懂他年少轻狂后的悔恨,懂他走遍河山也寻不回一人的绝望。懂他连去孤坟哭一场都不得的凄凉。懂得……让苏明远害怕……
苏明远的指肚摁在纸上那个被泪糊开的“绿”字上。写得这么痛快……写别人的思念写得这么永恒……她自己呢?又是抱着怎样的孤寂?
昨晚那股温香的暖帐,连同里面的荒唐,撕裂了这片刻的心神动摇,一股憋闷顶上了嗓子眼。
“啪嗒”一个玉白小瓶从郑茗枕边滑落在地。苏明远弯腰拾起。渝川老窖的当归……素柔的东西!郑茗竟一直藏着……
整首诗,有念想,有遗憾,有绿意,偏没春日。苏明远瞬间明白,这正扣了题。
在那泪糊的“绿”字边上。苏明远抓起桌边的笔。
笔走落纸:
记梦
“.......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他心里塞满的悲愤、思念、那磨人的情思,又能对谁说?
墨重得快滴下来,笔锋因力气太大,劈开了毛。每一笔都在剐自己的血肉,多年冰封的凄苦,无处哭嚎的悲鸣,全砸进了词里。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那是梦里够不着的诀别。更是现实里……永失的归路。
这词里……哪有分毫似昨夜王婉晴那染血的暖帐?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最后一笔,苏明远用尽全身力气。墨点四溅。重重洇透了《春逝》上的泪痕,像是在素白的心坟上……又盖了一层化不开的愁!
词成。
苏明远像被抽掉了筋,摇晃着瘫坐下。墨没干的纸,连同郑茗那首《春逝》被风掀起一角,像招魂幡,晃晃悠悠飘向府门外吵吵闹闹的长街……
他绝不会想到,这浸透个人悲怆的词句,被路过的文士捡到,如获至宝般传抄吟诵,不过数日,便随着商旅驿马,一路传入了千里之外紫禁城的深宫禁苑。
京城,皇宫深处,司礼监值房。
烛火跳跃,映着秉笔太监刘瑾那张风干橘皮的脸。他的手指捻着一张刚用火漆密送进来的纸笺——送来的《记梦》词完整誊抄。
一个阴损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这刀子,得借一把更“忠耿”的手来递。
刘瑾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目光扫过墙角那盏幽暗的灯,落在一份压在底下的旧档——那上头记着御史台老臣孙忠达的把柄:张申倒台时,这位以刚直闻名的老御史,其族中一个不成器的侄孙侥幸脱罪,刘瑾手下的人“恰巧”帮了把“小忙”,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
刘瑾嘴角那丝弧度加深了。他摊开一张白宣,提笔。字迹依旧恭谨,内容却是精心炮制的武器:
“臣孙忠达昧死谨奏:风闻翰林学士苏明远作《记梦》一词,市井称颂其‘情深’。然老臣细究,字句险恶!‘无处话凄凉’,岂非暗指陛下赐婚,迫其忘怀亡妻,致‘满腹哀思无处诉’?此乃怨望君上!更甚者,‘短松冈’明指亡妻坟茔,然京郊‘断头岗’亦符此名,乃先帝处置废太子萧正之地。苏某以此入词,与悼亡并置,其心可诛!实有暗讽陛下刻薄寡恩之嫌!此等悖逆之言惑众,实损圣德!”
写罢,刘瑾吹干墨迹,并未署名。他将这张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白宣小心折好,塞入一个锦囊。唤来心腹小太监:
“去,按老规矩……让孙忠达知道,他那个在漕运上‘漏了点税银’的侄孙,‘病好了’回京吧。这个……”
刘瑾把锦囊塞过去,“明日散朝后,务必以司礼监转递‘风闻急奏’的名义,放在陛下常看的朱批奏章最顶上。”
那份诛心的词解,连同恶毒联想。以及对动摇“天威民望”的强调,都将顺着孙忠达这根“刚直”的枪管,射向龙椅上的嘉隆帝。
这份诛心的构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其恶毒的涟漪,很快便从京城扩散开来。这波动月余便抵达千里之外看似依旧平静的廊州。
廊州茶楼,人声嗡嗡。
“听说了没?苏大人的新词!《记梦》。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听得我眼泪哗哗,差点摔了茶碗!”一个粗嗓门吼着,眼圈泛红。
“字字扎心窝子啊!苏学士……当真是情深义重!”一个书生捏着抄本,啧啧摇头,“不忘亡妻,这才是真君子。”
“可怜了刚进门的那位续弦夫人哟……”旁边人压着嗓子,挤眉弄眼说道。
“嘘!你懂啥?这王氏哪能跟苏学士那才貌双全、贤惠有名的原配比?听说这位新夫人……手段也……”那压低的声音混着几声暧昧的笑,在茶雾里飘。却仿佛能穿透街巷与高墙,化作无形的冰刺。
那刺骨的寒意,与苏府西苑窗格子里透进的寒气如出一辙。
郑茗坐在明暗交界。手里捏着一张从门房张伯那里悄悄弄来的《记梦》抄纸。纸粗,墨也深浅不均。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郑茗指尖划过,她脑中闪过的却是大火后自己一身焦灰,满面烟尘的倒影——可不就是“尘满面”?荒诞堵在胸口。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强烈的窒息感痛得郑茗蜷缩起来。
是素柔。渝川城外青翠山坡下,郑茗和苏明远亲手种下的三万棵青松,就是短松冈。
她悄悄去过。月光下那座坟的清冷孤寂,和词里的绝境严丝合缝……痛得她喘不过气!
素柔没了,还有人为她立碑刻字。年年有人为她心碎,而她郑茗呢?一个活生生名字写在妾室册上的影子……死了,“短松冈”根本不配有,不过是乱葬岗里一抔无名黄土。
这词怀念的是死人,又字字如刀,凌迟着她这个碍眼的活人。
“轩窗回眸花正育,笑靥如初芳菲绿……”
《春逝》里这句,鬼使神差撞进她的脑子。
郑茗把纸摁在心口,粗糙的纸边刺着皮肉。
一股撕裂的痛——她为素柔心疼得要命!也为自己无处诉说的悲凉绞痛。素柔纵使早逝,也成了永不消逝的白月光。而她……连这月下一点寒气的“孤坟”,都无权拥有。
内心的翻涌,被她咽下。连这点疼,都不能亮在人前。
她突然嗤笑着将《春逝》诗稿按进墨缸。
乌黑墨汁吞噬“绿”字时,窗外忽传来孩童清唱:
“碱蓬娘子绿荒滩——苏大人月下红帐暖!”
原来她搏命换来的“绿”,不过是旁人春帐里的点缀……
郑茗这厢心灰意冷正浓稠时,府外的喧嚣却并未停歇。关于苏府“一悼亡一咏怀”的才情佳话,连同那些香艳的揣测,正成为酒楼饭肆里最时兴的谈资。
酒楼里人声鼎沸。
“……不得了!看这首《春逝》!苏大人府上那位郑姨娘写的!”邻桌的嗓门高亢!
“写得好啊!‘横木点墨洒九州’那气势!‘笑靥如初芳菲绿’……啧啧!这郑姨娘文采也是绝了,难怪苏学士看重!”有人拍案。
“哎呀!一个深情悼亡妻,一个才技双绝!苏大人这府上……啧啧啧……”怪笑声又起,满是窥探的兴味,“只苦了那续弦的王夫人……怕是要成笑话了!”
这最后几句议论,如同滚油,恰好泼在了坐在茶楼雅间里王婉晴的耳朵里。
她原是借故出府散心,想躲开府中窒息的气氛,却不料一头撞上了更致命的风暴。那“怕是要成笑话了”的尾音,直直刺进她耳膜。
“……啥正牌夫人?摆着好看呗!肚子没动静不说,你们听听人郑姨娘那诗写的!那叫一个才情横溢,刻骨铭心!”另一个声音恶意地嗤笑,“再看看她?除了顶着个王家嫡女的名头,有啥?这位正室夫人,倒真成个摆件儿了!‘不如妾有才’!这话真真儿是贴切!”
王婉晴面无表情,嘴唇抿得死死的……
楼上雅间门大开着,传来阵阵低语。
“听说了吗?苏明远在廊州……可不止是治碱那么简单!”一个眼神闪烁的小生压低声音,对着同桌几人神秘兮兮地说道。王婉晴一眼就认出,那小生是李仁的门生。
“哦?此话怎讲?”另一人故作好奇地凑近。
“嘿!”那门生冷笑一声,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虚画,“引西滩活水,改良盐碱地?听着是好事吧?可你们想想,那西滩是什么地方?紧挨着漕运河道。他苏明远借着改良土地的名头,征发民夫,开凿沟渠,疏通水道……这动静,可不小。”
门生环视一圈,满意地看到众人脸上露出的惊疑,继续添油加醋:
“治碱?我看是借着治碱的名头,屯兵!”他环视一圈,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你们想,他征发那么多民夫,挖的沟渠又深又宽,说是引水,谁知道底下能不能藏兵?西滩那地方,荒无人烟,离漕运要道又近……这心思,还不明显吗?”
旁边有人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这么一说……前几日我路过西滩,确实看见一个疤面老兵领着不少劳力,行动颇有章法,不像普通农夫……”
“就是!”门生趁热打铁,“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苏明远在廊州如今是一呼百应,这民望,这人力……京里的大人物们,能睡得安稳?”
王婉晴心里清楚,李仁门生口中那“苏明远借治碱屯兵,图谋不轨”的流言,很快就能从这雅间蔓延开去,迅速污染茶楼酒肆和勋贵府邸的私密角落。
所有这些针对苏明远的明枪暗箭,还有那些将王婉晴践踏至泥沼的流言蜚语,最终都化作了烧向她的毒火。
她不动声色,悄然转身——
此刻,苏府正房内,王婉晴幽然坐于桌前。手中攥着一把匕首。她割腕滴血浸入桌上那只纸鹤,冷笑道:“素柔姐,你看好了——这天下负心人的血,配不配染红你的‘纸鸳鸯’?”
她拿起那页词稿,鲜血染红了宣纸。“这是明远给你写的悼亡词。”放入燃着的火盆里。纸页迅速卷曲变形,化作黑灰……
“婉晴愿以血拓印,献祭姐姐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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