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大英博物馆圆形阅览室。
穹顶之下的光线被巨大的玻璃天窗过滤,投下庄重而略显压抑的光束。
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埃德温·勒琴斯,一位衣着体面、面容还带着学院青涩的年轻经济学家,正蜷缩在靠墙的一个不起眼的座位上。
他面前摊开的,并非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或大卫·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而是一本字迹略显潦草、纸张粗糙的英文手抄本——正是那本被官方严令查禁的《资本论》。
他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虔诚信徒,怀着求证与批判的心态偷偷找来此书,意图找出其中的“谬误”。
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感觉身下的橡木座椅仿佛生出了无数根细密的针,令他如坐针毡,脊背一阵阵发凉。
心言:“斯密先生……他说‘看不见的手’……每个人追求自身利益,最终会促进整个社会的公益……这听起来如此和谐,如此充满智慧。可是,这本书……这本书像一把冰冷到极致、锋利到极致的手术刀!它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公益’面纱,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剥削实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中关于“必要劳动时间”与“剩余劳动时间”的论述,那些抽象的概念此刻仿佛化为了工厂里童工苍白的面孔、矿工们佝偻的脊背。
“难道……难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自由贸易丰碑,我们帝国繁荣的基石,竟真的是由无数工人的血汗、泪水,甚至……白骨砌成的吗?”
一种世界观正在崩塌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他赖以建立学术信仰的基石,在这本书逻辑严密的攻势下,正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感到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腾。
理性告诉他应该驳斥,应该寻找漏洞,但情感和某种更深层的直觉却让他被一种可怕的、近乎残酷的真相所吸引,无法移开目光。
这种撕裂感折磨了他整整一夜。
在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下,他回到住所,点燃油灯,凭借残存的古典经济学信仰和对《资本论》的愤懑,奋笔疾书,写下了长达数万字的批判文章。
他引经据典,试图用斯密的分工理论、李嘉图的比较优势原理来证明这本书的“偏激”与“片面”。
窗外天色渐明,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带着愤慨的感叹号时,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扞卫信仰的圣战。
然而,当他疲惫地重读自己的手稿时,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衬衫。
他惊恐地发现,他所有的驳斥,都像是在用精美的丝绸去试图包裹一柄寒光闪闪的钢刀——看似覆盖了,但那锋利的本质依旧刺眼。
他无法从最核心的逻辑上,真正驳倒书中关于“剩余价值”如何被创造、如何被剥夺的论证链条。
他的文章,更像是一种情绪化的呐喊,而非理性的胜利。
最终,在天色完全放亮的那一刻,埃德温·勒琴斯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绝望、释然与一丝新生的苦涩表情。
他默默地将那叠浸透了他一夜心血与信仰挣扎的手稿,一页一页,伸向了摇曳的油灯火苗。
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将其化为蜷曲的黑色灰烬,如同他心中那座轰然倒塌的古典经济学神殿的废墟。
——巴黎,先贤祠附近的一间狭窄、贫寒的阁楼。
这里与勒琴斯所在的庄严阅览室判若两个世界。
屋顶低矮,墙壁斑驳,唯一的窗户对着邻居家肮脏的墙壁。
年轻的米歇尔·杜波瓦,一位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火的历史学者,正就着一盏昏黄跳跃的油灯,几乎将脸贴在了面前那本《资本论》的法文译本上。
他来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天生对权贵、对不公充满了刻骨的憎恨。
心言:“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上帝啊……不,不存在上帝!是真理!是科学的武器!”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攥着书页,指节发白。
“它不是什么空洞的道德呐喊,也不是乌托邦的幻想!它是……它是解剖历史的科学!‘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像一道划破漫长黑夜的闪电,像一把能烧毁一切谎言的烈火!”
他脑海中浮现出他研究的法国大革命,那些波旁王朝的覆灭、吉伦特派与雅各宾派的厮杀……以往看似混乱的历史事件,此刻在这句话的照耀下,仿佛突然被一条清晰的、由阶级利益冲突构成的金线串联了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愤怒呼喊的、无助的年轻人,而是手握真理权杖的审判者。
“那些寄生虫!那些靠着吸食我们鲜血而脑满肠肥的资本家、贵族!我们要用的,不再是零散的石块和注定被摧毁的街垒!我们要用的,是这书里的逻辑!是这科学的、无可辩驳的真理!去审判他们!去宣判他们赖以生存的制度的死刑!”
狂喜之下,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翻出更多粗糙的纸张和劣质墨水。
他决定,要连夜将书中最核心、最具煽动性的章节,翻译成更加通俗易懂、更符合法国工人阅读习惯的口语化小册子。
他要让这思想的火种,以最快的速度,在巴黎的贫民区、在里昂的纺织工厂、在所有被压迫者的心中点燃燎原之火。
他的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仿佛能听到历史车轮在他笔下轰然转向的声音。
——柏林,大学城附近一家烟雾缭绕、充满哲学辩论氛围的小酒馆。
空气中弥漫着麦芽啤酒的酸味和浓烈的烟草气息。
在一张角落的木桌旁,两位年轻的学者——崇尚黑格尔辩证法的哲学讲师卡尔·伯恩斯坦,与一位深受叔本华悲观主义影响的同事——正进行着一场激烈而低沉的争论。
桌面上,一本德文版《资本论》被翻得书页卷边,如同被反复捶打的战场。
伯恩斯坦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他用力敲着书的封面,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看!弗里德里希,你看到了吗?这不是空洞的预言,这正是黑格尔辩证法在现实社会经济领域最辉煌的呈现!‘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资本自身,就在其无限扩张的‘肯定’中,蕴含着毁灭自身的‘否定’性矛盾——生产的社会化与私人占有!它不可避免地在自身内部孕育出了它自己的掘墓人——无产阶级!这不是什么道德诉求,这是历史的必然性!是绝对理性在尘世舞台上的自我展开和胜利!”
他的同事弗里德里希,一个面色苍白、眼神带着惯常忧郁的年轻人,却缓缓摇了摇头,抿了一口杯中苦涩的黑啤酒,悲观地说道:
“必然?卡尔,你太乐观了。我看这所谓的‘必然’,不过是又一个绝望的历史循环。看看法国大革命的结局吧!雅各宾派的恐怖,拿破仑的帝国……推翻了波旁王朝的贵族,新的资产阶级权贵不是照样诞生?就算按照这本书的逻辑,推翻了现在的资本家,谁能保证不会诞生新的官僚压迫阶级?这本书指出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通向光明的道路,而是一条充满血与火、最终通往新形态奴役的不归路!它点燃的,不过是虚无主义的狂欢,是彻底毁灭前的最后喧嚣!”
两人的争论从黄昏持续到深夜,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他们引经据典,从古希腊哲学争到德国古典哲学,又从历史案例辩到人性本质。
伯恩斯坦试图用书中对“自由人联合体”的展望来反驳同事的悲观,而弗里德里希则坚持认为那不过是无法实现的空中楼阁。
他们的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却恰恰代表了欧陆思想界在面对《资本论》这颗思想炸弹时,理性主义的历史乐观与根深蒂固的形而上学悲观主义之间的激烈碰撞与深刻分裂。
在这三个不同的欧洲角落,三个不同的灵魂,正以各自的方式,经历着一场由那本来自南半球的书籍所引发的、席卷一切旧有观念的思想风暴。
恐慌、狂喜、激烈的争辩……这一切,都只是这场即将重塑世界格局的宏大叙事中,几个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注脚。
旧世界的知识壁垒,正从内部,悄然崩裂。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优雅的华夏伦敦人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