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渊……已置换，用途：匠。”
这九个字，如同九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陆清然的神经。最初的震惊、悲恸、愤怒的洪流稍稍退去后，留下的是一片冰冷而清晰的废墟，以及废墟之上，顽强燃烧的一点名为“希望”的微火。
父亲可能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撕裂厚重阴云的光，瞬间照亮了她内心最深处那片名为“亲情”的荒原，也带来了更复杂的、几乎将她撕裂的情绪。庆幸与痛苦交织，希望与恐惧并行。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有父亲名字的账页单独取出，用最柔软的宣纸衬垫好，放入一个特制的扁木盒中，贴身收藏。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能感受到那木盒硬质的边缘，提醒着她这个残酷又珍贵的事实。
顾临风默默地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安神茶，看着她苍白如纸却眼神灼亮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他理解这份失而复得（或许从未失去，只是被隐藏）的冲击，更明白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清然，”顾临风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账册上只写了‘已置换，用途：匠’，没有地点，没有时间（具体到哪一年哪一月），甚至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标注‘发往西边’或‘丙字库’之类的去向。这有两种可能。”
陆清然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属于法医的锐利与冷静，只是那眼底深处，沉淀着化不开的寒冰。
“第一，我父亲的情况特殊，他的去向属于高高机密，连‘鹞子’这个层级掌握的账册，也只能记录到这个程度。”陆清然接口道，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条理清晰，“第二，他被‘置换’的时间可能很早，早于这份‘贵人特需’名单常规记录的时间范畴，这只是后期补录或提及的一个特殊‘存货’。”
“我更倾向于第一种。”顾临风分析道，“兰台殿司库，牵扯宫物失窃大案，本身又具备特殊技艺（匠）。‘蛛网’留他一命，绝不会仅仅让他做个普通工匠。他所从事的‘匠’活，很可能涉及‘蛛网’的核心机密，比如……你之前提到的特殊香料配方？‘赤焰砂’的提纯？甚至是为某些‘贵人’定制赝品或秘密器物？因此，他的关押地点和具体工作，保密级别极高。”
陆清然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玄色玉佩，那温润的触感给予她一丝支撑。她点头：“不错。而且，账册上其他人的去向标注，如‘丙字库’、‘发往西边’，很可能指的是常规的‘货物’集散地或输送路线。而我父亲这种‘特殊匠才’，应该被安置在更核心、更隐秘的‘工坊’里。”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账册上，开始以全新的角度审视。“顾兄，你看这些账目，涉及‘匠’、‘工’字眼的记录，除了我父亲这一条，还有另外几处。”
她快速翻找，指出了几行：
“丁字库新进‘匠奴’二，擅金工、木雕。”
“西线需补‘匠役’五，铁匠优先。”
“‘贵人甲’特需，寻善调香老匠，价昂亦可。”
这些记录分散在不同年份、不同客户需求的条目下，但都指向“蛛网”对具有特殊手艺人员的需求和控制。
“他们有一个专门搜罗、控制、使用各类工匠的体系。”陆清然的声音越来越冷，“这些工匠，可能来自像我父亲这样被‘置换’的官员，可能来自被绑架的民间巧手，也可能来自那些在流放途中被替换出来的、有一技之长的人。他们被集中起来，为‘蛛网’服务，创造价值，也可能……研制害人的东西。”
她想起了西北叛军获得的非制式精良军械，想起了那些需要特定工艺才能制作的混合香料和“赤焰砂”。
“找到这个‘匠人工坊’，不仅能救出我父亲，更能直捣‘蛛网’的一个重要命脉！”陆清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顾临风精神一振：“没错！这可能是比抓捕‘鹞子’更大的突破口！‘鹞子’只是中层管事，而这个‘匠人工坊’，很可能直接由‘主人’或最高层心腹掌控！”
然而，兴奋之后，是更现实的难题。账册上没有地点。京城如此之大，暗室、地窖、废弃宅院、甚至某些权贵的私人别业，都可能成为隐藏工坊的地点。更何况，“蛛网”如此狡猾，工坊未必就在京城。
“我们需要更具体的线索。”陆清然沉吟道，“这份账册是‘鹞子’保管的，他或许不知道工坊的具体位置，但他经手的‘货物’中，如果有需要‘匠人’处理的特殊物品，或者他与工坊之间有物资往来，账册上或许会有蛛丝马迹。”
两人立刻重新投入到对账册的逐行排查中，这次的目标更加明确：寻找任何与“匠作”、“工料”、“特殊定制品”相关的记录，尤其是那些指向不明地点、使用特殊代号的物资调配条目。
同时，陆清然也让石竹、青黛等人，将她从密室带出的那些散页（“鹞子”未来得及归档的最新交易记录）进行快速整理和初步分析。
时间在紧张的翻阅和讨论中流逝。窗外，天色渐亮，晨曦微光驱散了漫长的黑夜。
突然，青黛拿着一页散纸，有些不确定地走过来：“先生，您看这一条。日期是最近的，上面写‘送一批‘赤焰砂’粗料及檀香底料至‘雀巢’，需精炼提纯，并试制新香方，限半月。’后面还有一行小字，‘雀巢催要甚急，言‘老匠’不力，需加派得力人手或更换。’”
“雀巢？”顾临风皱眉，“这是个地名代号？”
陆清然接过那张纸，仔细看着。“雀巢”……听起来像是一个代号，而非具体地点。但“催要甚急”、“老匠不力”、“需加派得力人手或更换”这些字眼，强烈暗示“雀巢”是一个正在进行“赤焰砂”提纯和香料研制的地方，而且那里有“老匠”工作，但效率或成果让上面不满意。
“‘老匠’……”陆清然喃喃重复，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会不会……会不会其中就有……
她强迫自己冷静。“这‘雀巢’，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匠人工坊’之一，至少是负责‘赤焰砂’和香料研制的分支！‘鹞子’负责原料供应和成品索取，他与‘雀巢’之间有联系！”
“立刻提审‘泥鳅’！”顾临风霍然起身，“他或许听说过‘雀巢’！就算不知道具体位置，也可能知道‘鹞子’与‘雀巢’交接物资的方式或大致区域！”
陆清然点头，补充道：“还有，查一下京城及周边，最近半年内，有哪些地方大量购入或消耗与矿物提炼（‘赤焰砂’需要特定工艺）、香料研制相关的特殊工具、燃料或辅助材料。尤其是那些看似普通、但采购量或品类不同寻常的工坊、道观、甚至……寺庙！”
“寺庙？”顾临风一怔。
“别忘了，‘鹞子’身上的香味，以檀香为基底。”陆清然眼中寒光闪烁，“有些寺庙，不仅烧香拜佛，也可能暗中经营着不为人知的产业。”
父亲的踪迹，如同迷雾中突然出现的一串脚印，虽然依旧模糊，却无比真实地指向了某个方向。多年寻觅，终见微光。陆清然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无论“雀巢”在何处，无论其中是否有父亲的身影，她都要找到它，揭开它！
（第二百九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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