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空气是凝固的。
油灯的火苗在铜盏里微微跳动,将高福安那张惨白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坐在那张铺着草席的小床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墙,两只手紧紧握着一个铜盒——正是陆清然刚才发现的那个,刻着莲花锁的铜盒。
盒子上还残留着滑石粉的触感,冰凉,细腻,像死人的皮肤。
高福安的手指在莲花锁孔上反复摩挲,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密室入口的方向,耳朵竖着,听着地面上传来的每一点动静。
没有声音。
陆清然已经走了快一刻钟了。
按理说,翠珠应该带着人回来了。端贵妃答应过他,一旦陆清然离开内务府,就会派人来接应他,送他从密道另一端的出口离开京城。
可现在,什么动静都没有。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高福安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喉咙干得像要裂开。他想喝水,但桌上的半碗米饭早就馊了,水壶也是空的。这个密室本来就不是给人长住的,只是他偶尔回来取东西时暂避的地方。
可现在,他可能要在这里待很久。
或许……永远。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子里,让他浑身一颤。
不,不会的。
端贵妃答应过他。她说,只要他按计划假死脱身,把陆清然的注意力引到西山去,等他安全离开京城,就会派人送他去江南。那里有“蛛网”的产业,有新的身份,有足够他花三辈子的银两。
他信了。
他怎么能不信呢?他为“蛛网”效力了十一年,从一个小太监爬到内侍省副监,从只会传话的眼线做到东方使。他经手的银两数以百万计,他掌控的官员遍布朝堂,他帮端贵妃处理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
惠嫔的药渣,是他亲自埋的。
芸娘的尸体,是他看着沉井的。
先帝的安神香,是他每月按时送去的。
皇帝现在的安神香,也是他安排的。
他手上沾的血,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
可那又怎样?
他只是个太监,一个残缺的人。在这个吃人的宫里,要么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要么被别人踩在脚下,变成尸体。
他选择了往上爬。
他爬得很高,高到连六部尚书见了他都要客气三分,高到连皇后娘娘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可他知道,他爬得再高,也只是一条狗。
端贵妃的狗。
“主人”的狗。
狗可以吃得好,住得好,甚至可以对别人龇牙咧嘴。但狗终究是狗,主人心情好了扔块骨头,心情不好了,一脚踹开,甚至……杀了吃肉。
高福安的手开始发抖。
铜盒在他手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那是里面的东西在滚动。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是“丙寅旧案”的全部材料,是足以让萧烬万劫不复的证据。
那些证据,是他花了六年时间,一点一点收集、伪造、完善的。
他记得每一个细节。
先帝临终前那七天,每天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药,说过什么话。他把那些记录打乱、重组,掺入半真半假的线索,最后指向一个结论:萧烬为了早日继承皇位,勾结太医院,在药中下毒,弑父弑君。
完美的构陷。
只要这些材料公之于众,萧烬必死无疑。
“主人”说过,这是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可现在,好像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高福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会的,端贵妃不会抛弃他的。她还需要他,需要他手里的这些证据,需要他这个人证。如果她抛弃他,那这些证据就会落到别人手里,到时候……
他忽然不敢往下想。
地面上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密集,不止一个人。
高福安勐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是翠珠!一定是翠珠带人来了!
他站起身,想往密道入口走,但又停住了。
等等。
万一是陆清然杀了个回马枪呢?
万一是杨钰安的人呢?
他屏住呼吸,耳朵贴着石壁,仔细听。
脚步声在屋子里停下。
然后是翻找的声音——抽屉被拉开,柜门被推开,床板被掀开。
他们在搜查。
高福安的心沉了下去。
不是翠珠。
翠珠知道密室入口在哪里,她不会在屋子里浪费时间翻找。她只会直接敲击那块地砖,用约定好的暗号——三长两短。
可上面的人,明显不知道密室的存在。
他们在漫无目的地搜查。
是谁?
高福安的手心开始冒汗。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衣柜旁——那是密道入口的位置。
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
“仔细搜,每一寸地面都要敲。陆司正说这里有密道,就一定有。”
是刑部的人。
杨钰安派来的人。
高福安的脸彻底白了。
端贵妃没有来救他。不仅没来,还把他的位置告诉了杨钰安。
她把他卖了。
想卖一条没用的老狗。
“砰!砰!砰!”
锤子敲击地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震得密室里的灰尘簌簌落下。每一锤,都像敲在高福安的心脏上。
他后退一步,背撞在石墙上,冰凉刺骨。
铜盒从他手里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盒盖弹开。
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不是纸张,不是信件,而是一枚枚铜钱。
普通的铜钱,上面刻着“大昱通宝”,但每一枚的背面,都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
高福安呆呆地看着那些铜钱。
他想起来了。
这是“蛛网”联络的信物。每完成一次任务,“主人”就会赏他一枚铜钱。十一年,他攒了三十七枚。
三十七条人命。
三十七个任务。
现在,这些铜钱散落在地上,像一个个嘲讽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找到了!”
头顶传来一声低呼。
然后是撬棍插入砖缝的声音,地砖被撬开的声音,光线从入口照进来的声音。
高福安勐地回过神。
他弯腰,疯狂地去捡那些铜钱,一把一把地往怀里塞。可铜钱太多了,太滑了,他捡起这个,那个又掉了,捡起那个,又有别的滚开。
手忙脚乱。
狼狈不堪。
像一个输光了家当的赌徒,在赌场的地上扒拉最后几个铜板。
“下面有人!”
一个士兵的头从入口探进来,手里举着火把。
火光猛地照亮了整个密室。
高福安蹲在地上的身影,被火光拉长,投在石壁上,扭曲得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虫子。
他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灰尘,手里还攥着几枚铜钱。
四目相对。
士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下面真的有人。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厉声喝道:“高福安!你果然没死!”
高福安没说话。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把最后一枚铜钱塞进怀里。
动作很慢,很从容,像在整理朝服,准备上朝。
可他的眼睛是死的。
没有光,没有希望,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上来!”士兵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别耍花样,上面全是人。”
高福安点了点头。
他弯腰,捡起那个空了的铜盒,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然后把它端正地放在小床上。
像一个老人在整理自己的遗物。
然后,他转身,走向密道入口。
石阶很陡,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上面那些士兵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
终于,他走出了密室,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屋子。
屋子里站了七八个人,都是刑部的官兵,个个手持刀剑,面色冷峻。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穿着刑部差役的服色,腰佩铁尺,眼神锐利。
“高公公。”那汉子拱了拱手,语气客气,但眼神里没有半点敬意,“杨阁老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高福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屋子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古怪,像是哭,又像是解脱。
“杨钰安……动作真快啊。”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陆清然刚走,他就派人来了。是陆清然告诉他的,还是……端贵妃?”
那汉子脸色微变,没有回答。
但高福安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端贵妃。
只有端贵妃知道他假死,只有端贵妃知道他藏在这里。陆清然就算猜到他还活着,也不可能这么精准地找到密室入口。
是端贵妃,把他卖了,卖给了杨钰安。
为了什么?
为了灭口?为了撇清关系?还是为了……讨好即将回京的萧烬?
都有可能。
在宫里待了三十多年,高福安太明白这些主子们的心思了。有用的时候,你是条好狗,给你骨头,给你窝。没用的时候,你就是累赘,是隐患,是必须清除的污点。
他现在,就是那个污点。
“高公公,请吧。”那汉子又催促了一句,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高福安点了点头。
他迈步往门口走,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像一个要去赴宴的贵客。
可就在他走到门口,手刚要碰到门框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
“等等。”
他转身,看着那汉子。
“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说。”
“陆清然……去了西山,是吗?”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我们接到消息时,陆司正已经出城了。”
高福安笑了。
这次是真的笑,嘴角上扬,眼睛弯起,笑得像个慈祥的老人。
“她真傻。”他轻声说,“明知道是陷阱,还要去。顾临风对她,就这么重要?”
没人回答他。
屋子里只有沉默,和士兵们沉重的呼吸声。
高福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可惜了。”他喃喃道,“她是个聪明人,比宫里大多数人都聪明。可聪明人,往往死得最快。”
说完,他转过身,推开了屋门。
秋日的阳光涌进来,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院子里站了更多的人,都是刑部的官兵,还有几个大理寺的差役。他们围成一个圈,刀出鞘,箭上弦,如临大敌。
高福安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他一个老太监,手无缚鸡之力,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
可他没笑出来。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蓝色官袍,站在院子中央的老人。
杨钰安。
内阁首辅,三朝元老,皇帝最信任的老臣。
此刻,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正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愤怒,有痛心,还有……一丝怜悯。
高福安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与杨钰安对视。
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良久,杨钰安缓缓开口:“高福安,你可知罪?”
声音很沉,很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高福安笑了。
“罪?”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杨阁老,在宫里,什么是罪?什么是功?帮主子办事,是功。替主子背锅,是罪。奴才我,不过是条狗,主子让咬谁就咬谁,让背什么锅就背什么锅。您说,我有罪吗?”
杨钰安的脸色沉了下去。
“弑君、谋逆、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这些,还不够定你的罪吗?”
“弑君?”高福安歪了歪头,像一个天真好奇的孩子,“我弑的是哪个君?先帝?还是当今陛下?杨阁老,这话可不能乱说,要讲证据的。”
“证据就在你怀里。”杨钰安的目光落在他鼓鼓囊囊的胸口,“那些铜钱,那些密信,还有密室里的账册——你以为,陆司正什么都没留下吗?”
高福安的笑容僵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是啊。
陆清然来过了。
她搜查了密室,发现了那些账册,发现了那些密信。她肯定抄录了副本,带走了最重要的部分。所以杨钰安才来得这么快,这么准。
可他怀里这些铜钱呢?
这些“蛛网”的信物,这些他十一年来的“功勋”……
高福安的手缓缓抬起,伸进怀里,摸出一把铜钱。
在阳光下,铜钱闪着黄澄澄的光,背面的莲花刻痕清晰可见。
他摊开手,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杨阁老,您说的是这些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平静,“这些,不过是奴才攒的私房钱。宫里太监攒点钱,不犯法吧?”
杨钰安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高福安还能如此镇定,还能如此狡辩。
“私房钱?”杨钰安的声音冷了下来,“那密室里的账册呢?那些贿赂记录呢?那些与各地官员往来的密信呢?这些,也是私房钱吗?”
高福安沉默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铜钱,一枚一枚地数着。
一、二、三、四……
数到第十七枚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杨阁老。”他抬起头,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古怪的笑容,“您知道吗,在宫里,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活得太久,也不是好事。奴才我,今年五十三了,在宫里待了三十八年。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
他把手里的铜钱,一枚一枚地扔在地上。
“叮、叮、叮……”
铜钱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滚动着,最后停下来,莲花面朝上。
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我累了。”高福安轻声说,“不想再当狗了。”
说完,他忽然转身,冲回了屋子。
“拦住他!”杨钰安厉声喝道。
士兵们立刻冲上去。
可高福安的动作更快。
他冲到床边,弯腰,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小瓷瓶——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藏在最隐蔽的地方。
瓷瓶很普通,白色,没有任何标记。
他拔开瓶塞,仰头,将瓶里的东西一口灌了下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等士兵们冲进屋子时,他已经扔掉了瓷瓶,坐回了床上,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嘴角,有一丝黑血慢慢渗出来。
杨钰安冲进屋子,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高福安坐在那里,脸色迅速变得青紫,呼吸急促,身体开始抽搐。可他的表情却很平静,甚至……有种解脱的轻松。
“你……”杨钰安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解药!解药在哪里!”
高福安睁开眼睛,看着杨钰安,笑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轻到只有杨钰安能听见:
“没……没有解药。这是‘蛛网’特制的毒……见血封喉……杨阁老……您来晚了……”
“告诉我!”杨钰安压低声音,急道,“‘主人’是谁?端贵妃是不是‘主人’?那些证据在哪里?”
高福安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
他努力聚焦,看着杨钰安,嘴唇又动了动:
“证据……在……铜盒里……钥匙……是林修远……只有林家血脉……能开……”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黑血从嘴角涌出更多。
“至于……‘主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像叹息:
“您……猜不到吗?能藏在……深宫十几年……能掌控……整个‘蛛网’……能让端妃……言听计从的人……”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然后,头一歪,没了气息。
眼睛还睁着,直直地看着屋顶。
死不瞑目。
杨钰安松开手,缓缓站起身。
屋子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床上那具渐渐僵硬的尸体,看着那张青紫的脸,看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风从门口吹进来,吹动了高福安花白的头发。
杨钰安转过身,看向门外。
秋日的阳光依然明亮,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高福安临死前的话,像一根冰锥,扎进他的心里。
能藏在深宫十几年。
能掌控整个“蛛网”。
能让端贵妃言听计从的人。
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杨钰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恢复了平静。
“收拾现场。”他的声音很稳,稳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把尸体抬走,密室里的东西全部封存,带回刑部。另外……”
他顿了顿,看向身边的副手。
“立刻派人去西山,接应陆司正。还有,传我命令——封闭京城四门,任何人不得出入。等镇北王回京。”
“是!”
士兵们齐声应道。
杨钰安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尸体,转身走出了屋子。
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寒意。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陆清然,此刻正在赶往西山的路上。
前往那个,很可能已经布满了陷阱的西山矿洞。
(第323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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