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钟声从皇城方向传来,悠长而沉重,在秋日的天空中回荡了十二下。
法证司内,陆清然坐在那间专属于她的验物室里。窗户紧闭,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四盏油灯分别摆在房间四角,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她面前的榆木长桌上,铺着白布。白布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从高福安密室里带出来的那些证据。
左边是账册,七本蓝布封面的厚册子,摞成一叠。
中间是信件,分成两摞:一摞是普通黄皮纸信封的,大约二十多封;另一摞是洒金笺信封的,只有六封,但每封的火漆都完整无缺,蜘蛛图案在灯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
右边是那个铜盒,莲花锁孔朝上,静静躺在白布上,像一只沉睡的眼睛。
陆清然没有立刻去碰那些东西。
她先处理了左臂的伤口。
绷带解开时,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红肿发炎,刀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高福安那把刀上淬的毒,比她想象的更厉害。她用特制的药水清洗伤口,药水刺激得皮肉嘶嘶作响,疼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清洗完,敷上解毒的药膏,再用干净的绷带重新包扎。整个过程,她的手很稳,眼神很专注,仿佛在处理别人的伤口。
可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暴露了她的痛楚。
包扎完毕,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素色布裙——依然是简单的式样,没有任何装饰,只在袖口绣了一朵小小的莲花。那是她自己的记号,法证司司正的记号。
然后,她坐回桌前,戴上那副特制的羊肠手套。
现在,可以开始了。
她先拿起那六封洒金笺的信。
灯光下,火漆上的蜘蛛图案格外清晰:八条辐射线,十二条螺旋线,腹部刻着一个小小的篆字。六封信,六个不同的字——丙、丁、戊、己、庚、辛。
她取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火漆边缘切割。刀锋很利,但她的动作更轻,轻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
“啪。”
第一枚火漆完整地剥离下来,落在她准备好的白瓷盘中。
她拿起放大镜,凑近观察。
火漆是深红色的,质地细腻,在放大镜下能看到细密的颗粒。颗粒的大小、形状、分布都很均匀,说明制作工艺很讲究,不是随便哪个铺子能做出来的。
她用小镊子夹起火柴,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有股淡淡的香味。
不是檀香,不是麝香,也不是宫里常用的任何一种香料。这香味很特别,甜中带苦,苦中又有一丝清凉,像是某种药材。
她把火漆放回瓷盘,取出一张试纸,用刀尖在火漆背面刮下一点粉末,撒在试纸上,然后滴上第一滴试剂。
没有反应。
换第二种。
依然没有。
她一连换了七种试剂,试纸始终没有变色。
这不是普通的火漆。
陆清然放下放大镜,闭上眼睛,回忆自己学过的所有关于古代印泥、火漆的知识。
火漆的主要成分是松脂、虫胶和颜料。松脂来自松树,虫胶来自紫胶虫,颜料则多种多样——朱砂、雄黄、赭石、靛蓝……
但那种香味……
她睁开眼睛,重新拿起火漆,又嗅了嗅。
这次,她分辨得更仔细了。
甜味,来自蜂蜜——有些精细的火漆会加入蜂蜜,增加粘性和光泽。
苦味,来自……黄连?不,不像。黄连的苦是纯粹的苦,这种苦里还带着一丝涩。
清凉感,来自薄荷?也不完全像。
她忽然想起一种可能。
“赵四。”
守在门口的青年立刻推门进来:“大人?”
“去库房,把我前些日子收的那本《百草经》拿来。还有,把我配的那套‘百草鉴别剂’也拿来。”
“是。”
赵四快步离开。
陆清然继续研究第二枚火漆。
这一枚上的篆字是“丁”。火漆的颜色比第一枚稍浅,香味也更淡些。她用刀尖刮下粉末,这次不用试纸,而是直接撒在一小张油纸上,然后点燃。
火焰腾起,是正常的橙红色。
但火焰熄灭后,油纸上残留的灰烬,在灯光下闪着极细微的银光。
她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烬,在指尖揉搓。
有颗粒感。
不是完全燃烧的灰烬该有的细腻,而是像掺了细沙。
她取来一个铜碗,倒进清水,将灰烬撒进去。灰烬慢慢沉底,但有些颗粒浮在水面——那是金属。
火漆里掺了金属粉末。
陆清然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她继续检查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
每一枚火漆都有细微的不同:颜色深浅、香味浓淡、金属颗粒的种类和含量。但整体风格、工艺水平、图案的精细程度,都高度一致。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些火漆来自同一个制作工坊,甚至是同一位工匠之手。而且制作时间跨度很长——从丙寅年到丁丑年,整整十一年。
什么样的工坊,能为同一个人服务十一年,却从未泄露过半点风声?
什么样的工匠,能做出这么精细、这么特殊的火漆?
陆清然放下最后一枚火漆,看向那些信封。
洒金笺,宫中专供,只有皇帝、皇后、贵妃和少数高位嫔妃才能使用。但这种纸也不是完全无法流出——每年宫里都会处理一批“次品”,有些会赏给大臣,有些会流入市场。
她拿起一个信封,对着灯光细看。
纸的质地、厚度、纹理,都没问题。洒金的分布也很自然,不是后来添上去的。信封的折叠方式,是标准的宫廷样式——先对折,再折角,最后用浆糊封口。
但浆糊……
陆清然用小刀轻轻刮下一点封口处的浆糊,放在鼻尖。
没有味道。
普通的浆糊会有面粉的酸味,或者糯米粉的甜味。但这个没有,只有一股极淡的、类似树胶的气味。
她又刮下一点,撒进清水里。
浆糊没有立刻溶解,而是慢慢化开,水变成淡黄色。
树胶。
而且是特定的树种——只有南方某些地方才产的“龙脑胶”,产量极少,价比黄金,通常只用于宫廷字画的装裱。
“大人,《百草经》拿来了。”
赵四抱着两本厚厚的大书和一个小木箱走进来。
陆清然接过书,迅速翻到记载香料和药材的部分。
她一边翻,一边对照火柴的香味。
甘草——甜味对得上,但没有清凉感。
薄荷——清凉感对得上,但没有苦味。
黄连——苦味对得上,但没有甜味和清凉感。
都不是。
她继续翻。
当归、川芎、白芍、熟地……
忽然,她的手停在了一页。
那一页记载的是一种叫“冰片”的药材。
“冰片,又名龙脑香,产自南方深山老林。色白如冰,质轻气香,味辛、苦,性凉。可入药,可制香,可……”
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宫廷御用香料,多用于熏香、印泥。与龙脑胶同源而异制。”
冰片。
辛、苦、凉。
香味特殊,产量稀少,宫廷御用。
全都对上了。
陆清然猛地抬起头。
火漆里的香味,来自冰片。封口的浆糊,来自龙脑胶。这两种东西,都产自南方,都产量稀少,都只供宫廷。
而“蛛网”的东南分舵主,代号“锦鲤”,驻福州——正是南方。
“蛛网”的西南分舵主,代号“山鬼”,驻昆明——也是南方。
她之前想错了。
“主人”不一定在深宫。
“主人”可能在南方的某个地方,掌控着“蛛网”的整个网络。而宫里的端贵妃、高福安,还有那个秦嬷嬷,可能只是“主人”在宫中的棋子。
可如果“主人”在南方,又怎么能对宫中的事情了如指掌?怎么能让端贵妃言听计从?
除非……
陆清然想起高福安临死前说的话。
“能藏在深宫十几年……能掌控整个‘蛛网’……能让端妃言听计从的人……”
深宫十几年。
端贵妃入宫十二年。
如果“主人”在端贵妃入宫前就已经在宫里,那就说得通了——ta在端贵妃入宫前就已经掌控了“蛛网”,端贵妃入宫后,ta将端贵妃收为棋子,通过她影响皇帝,甚至毒害皇帝。
可这个人是谁?
一个能在深宫藏十几年,能自由出入各宫,能接触到安神香,能拿到冰片和龙脑胶的人……
陆清然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放下书,快步走到墙边的柜子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
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这几个月来她办过的所有案子的卷宗。她快速翻找,找到了一本蓝皮册子——那是“青楼焦尸案”的卷宗。
她翻开册子,找到验尸记录那一页。
“死者,女,年约二十五,身份疑为前朝宫女。尸体焚毁严重,但在左臂内侧,发现一处旧疤——长约两寸,呈柳叶形,疑似……宫中嬷嬷惩戒所用‘戒尺’留下的伤痕。”
戒尺。
嬷嬷。
陆清然的手指停在那一行字上。
宫中会用戒尺惩戒宫女的,只有掌事嬷嬷。而每个宫的掌事嬷嬷,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有的喜欢打手心,有的喜欢打后背,有的喜欢打手臂内侧。
柳叶形的疤痕,说明戒尺的边缘不是平的,而是有弧度。
这样的戒尺,不多见。
她继续往后翻。
在卷宗的最后一页,附着一张现场发现的物证清单。清单的第三项,写着:
“焦尸身下,发现半枚铜钱。铜钱正面为‘大昱通宝’,背面……疑似有刻痕,但因焚毁严重,无法辨认。”
铜钱。
又是铜钱。
陆清然合上册子,走回桌前。
她看着那些火柴,那些信封,那个铜盒。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可她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赵四。”
“在。”
“你去一趟内务府,找曹公公,问他两件事。”陆清然语速很快,“第一,宫里有没有哪位嬷嬷,用的戒尺是柳叶形的。第二,十二年前,有没有哪位嬷嬷,突然离开宫里,或者突然……死了。”
赵四愣了一下:“大人,这是要查……”
“别问,快去。”陆清然打断他,“另外,让孙平去太医院,查冰片和龙脑胶的出入库记录。特别是最近十一年,哪些宫领过,哪些人经手过。”
“是!”
赵四转身就跑。
屋子里又只剩下陆清然一个人。
她重新坐下,拿起那些洒金笺的信封,开始研究笔迹。
六封信,六个不同的年份,但笔迹是同一个人——苍劲有力,每一笔都像刀刻斧凿,透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决绝。
她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每一个字。
起笔的角度,收笔的力度,转折的弧度,字与字之间的间距,行与行之间的疏密……
然后,她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开始临摹。
不是抄写内容,而是模仿笔迹。
这是她学过的技巧——通过模仿,能更深刻地理解写字人的习惯、性格、甚至心境。
第一个字:“福”。
她写得很慢,很仔细。
原信中的“福”字,左边的“示”字旁写得稍窄,右边的“畐”写得稍宽,整个字向左倾斜,像一个人在躬身行礼。
恭敬,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第二个字:“安”。
“安”字的宝盖头写得很舒展,下面的“女”字却收得很紧,最后一笔的捺,没有完全展开,而是突然收住。
克制,隐忍。
第三个字:“吾”。
“吾”字的“五”写得方正,下面的“口”却写得圆润,整个字上下不协调,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写的。
分裂,矛盾。
陆清然放下笔,看着自己写的这三个字。
又看看原信。
她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六封信,虽然笔迹相同,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细微的差别——早期的信(丙、丁、戊)笔力更重,转折更硬;后期的信(己、庚、辛)笔力稍轻,转折也更圆滑。
像是一个人,在十一年间,慢慢变老,或者……慢慢生病。
她重新拿起放大镜,凑近那些字。
在“庚”年那封信的“清”字上,她看到了一点异常——那一竖的末端,有一个极小的、不自然的颤抖。
不是笔的问题。
是手的问题。
写字的人,手在抖。
她又看了其他几封信。
“辛”年那封信,“然”字的最后一笔,也有类似的颤抖。
而且,“辛”年信的墨色,比其他几封都要淡——不是保存的问题,是写字时,墨里掺的水多了。
为什么?
因为手抖,怕写坏,所以墨调得稀一些?
还是因为……写字的人,眼睛不好了,看不清墨的浓淡?
陆清然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但这个猜测,需要验证。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京城地图。地图很详细,标注了所有的街道、衙门、宫门。
她的手指,从法证司所在的位置,往西移动。
穿过三条街,是刑部。
再往西,是大理寺。
继续往西,出了城门,就是西山。
西山矿洞。
顾临风还在那里。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铜漏——午时一刻。
离午时三刻,还有两刻钟。
如果现在出发,快马加鞭,或许能在最后时限前赶到。
可是……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证据。
这些证据,比她的命重要。比顾临风的命,更重要。
如果她去了西山,落入陷阱,这些证据就可能永远无法公之于众。
如果她不去,顾临风会死。
陆清然闭上眼睛。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顾临风的脸——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脸,那双总是充满信任的眼睛。
“陆司正,我相信你。”
“陆司正,放手去查,我帮你顶着。”
“陆司正,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子。”
她睁开眼睛。
眼中没有任何犹豫。
“孙平。”
守在门外的青年推门进来:“大人?”
“备马。”陆清然的声音很平静,“我要去西山。”
孙平愣住了:“大人,杨阁老不是派人去了吗?您……”
“他们追不上的。”陆清然开始收拾桌上的证据,一件一件,仔细地装进一个特制的牛皮袋里,“‘蛛网’既然敢设这个局,就一定有把握让我一个人去。如果杨阁老的人跟着,顾临风立刻就会死。”
“可是大人,这太危险了!”
“我知道。”陆清然系好袋口,将袋子背在身上,“所以,你要留在这里。”
“我?”
“对。”陆清然看着他,眼神很认真,“如果我在两个时辰内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你就把这个袋子,交给杨阁老。然后告诉他……”
她顿了顿。
“告诉他,火漆里的香味是冰片,浆糊是龙脑胶。这两种东西,都产自南方,都只供宫廷。还有,写信的人,手在抖,可能年纪大了,或者……有病在身。”
孙平的眼圈红了:“大人……”
“别哭。”陆清然拍了拍他的肩,“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转身,走出验物室。
走廊很长,很暗。
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像走向刑场的鼓点。
(第325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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