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昔阳城，飞云舟继续向东。大炎官方派了一支小小的引导队伍，美其名曰护送，实则监视的意味更浓些。太玄也不点破，任由他们远远跟着。
舟行缓慢，有意让使团能看清这下方的山河与众生。
越往大炎腹地走，那份初入国境时感受到的燥热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是沉淀了下来，融进了这片土地的骨血里。山是秃的，或者只顽强地长着些带刺的、灰扑扑的矮树。河流成了稀罕物，偶尔见到一条，水势也小得可怜，河床大片裸露着，被太阳晒出龟裂的纹路。
田里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蔫头耷脑。这与华胥境内那灵田阡陌、稻浪千重的景象，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地……也太贫瘠了。”赵星看着下方，嘟囔了一句。他虽不像公主那般对生机敏感，但也看得出好坏。
青禾的眉头从离开昔阳后就没舒展过。他指着远处一片荒芜的坡地：“你们看，那里土色泛红，隐隐有火煞之气，寻常谷物如何能活？此地百姓，怕是艰难。”
他的话音还没落，星云舟掠过一处官道旁的小村落。
景象触目惊心。
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斜斜，村口的大树下，或坐或卧着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几个孩子挺着与瘦小身躯极不相称的、鼓胀的肚子，那是长期饥饿导致的浮肿。
甚至，在村子外围的乱石堆里，赫然可见一两具蜷缩着的、早已僵硬的尸体，无人收殓，任由风吹日晒。
“啊！”李妍掩口低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她自幼被文安帝庇护，后来又身处华胥皇室，何曾见过这等人间惨剧？那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弥漫的死气，让她胃里一阵翻腾，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赵星的胳膊。
李妍脸色煞白，牙关紧咬。她是华胥公主，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治国策，心中装的是黎民百姓。看到眼前这饿殍遍野的景象，再对比华胥如今的国泰民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悯涌上心头。她几乎是咬着牙问道：“周长史！此地……为何无人赈济？那些尸首，就任其曝尸荒野吗？”
陪同在侧的那位昔阳城长史周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我大炎地域广阔，些许边远之地，偶有天灾，难免……难免有此景象。地方官府自有安排，只是需要些时日，需要些时日。”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数字，而非活生生的人命。
“需要时日？”李妍的声音冷了下来，“等人死光吗？”
周明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干笑。
就在这时，官道上一阵烟尘扬起。几匹神骏的、披挂着华丽鞍鞯的龙马疾驰而过，马背上坐着几名衣着光鲜、气息不弱的年轻修士。他们看都没看路边的饥民一眼，反而对着悬浮在空中的星云舟指指点点，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似乎在议论这飞舟的样式。
其中一个华服修士甚至随手将一个啃了一半、灵气充裕的朱果扔向路边，看着几个饿得眼睛发绿的饥民像野狗一样扑上去争抢，哈哈大笑。
“混账！”赵星勃然大怒，拳头攥得咯咯响，周身灵力一阵波动，恨不得立刻跳下去教训那几个纨绔子弟。
“星儿。你的宽恕之心呢？！”太玄平静的声音传来，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抚平了赵星躁动的灵力，“静心。”
赵星喘着粗气，狠狠瞪了那几个远去的修士背影一眼，最终还是悻悻地松开了拳头。
语善轻轻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她传音给太玄：“等级之森严，民生之凋敝，犹胜传闻。此地修士，似乎已不将凡人视作同类。”
太玄沉默着，目光扫过下方那片绝望的土地，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属于某个宗派的、修建在山巅、灵光缭绕的华丽建筑。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如语善，却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一丝宽恕的暖意和更坚定的决心。
这就是大炎。烈火烹油，鲜花灼锦之下，是触目惊心的裂痕。
星云舟继续前行，舟上的气氛却变得有些沉闷。所见所闻，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数日后，前方的地平线上，景象开始发生变化。
首先是灵气变得异常浓郁和活跃，虽然依旧带着大炎特有的燥热属性，但其精纯和磅礴程度，远超之前途经的任何地方。天空中也开始出现一层淡淡的、仿佛永恒存在的金色辉光，如同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琉璃碗，倒扣在大地上。
引导队伍中的一名大炎修士带着几分自豪地高声宣布：“诸位贵客，前方便是我国都城——炎阳城！”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走到船舷边，向前望去。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当那座巨城真正映入眼帘时，还是让见多识广的使团成员们感到了震撼。
太大了！巍峨得超乎想象！
整座城池仿佛不是建造出来的，而是从这片赤色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一座巨大山峦。城墙高耸入云，颜色是更深沉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岩浆，表面流淌着复杂的符文光泽，散发着古老而强大的威压。城墙之上，隐约可见无数塔楼和闪烁着灵光的巨型弩炮。
而最令人惊叹的，是城池上空。那道淡淡的金色辉光，在靠近城池核心区域时，变得浓郁起来，化作一道肉眼可见的、巨大的、如同实质般的光罩，将核心的皇城区域笼罩其中。光罩之上，仿佛有金色的火焰在静静燃烧，散发出无尽的光和热，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觉得灼烫，反而有一种被强大力量庇护的感觉。
那就是炎阳城名字的由来——炎阳护城大阵！据说能汲取天空太阳之力，永恒不灭。
皇城位于整座城池的最中心，殿宇楼阁鳞次栉比，金碧辉煌，在炎阳大阵的光芒照耀下，反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璀璨光芒，宛如神只居所。
星云舟开始减速，准备在指定的外城降落区域停靠。
赵星看着下方那绵延无际、同样繁华无比的外城街区，又回头望了望来时路上那些饿殍遍野的村落，忍不住啐了一口：“呸！外面的人都快饿死了，这皇城倒是修得跟天宫似的！”
李妍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心中的震撼，早已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愤怒所取代。她低声对身边的赵星，也像是对自己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今日，方知此言何其沉重！若我华胥……断不能如此！”
赵星抚了抚她的头发，眼中充满了对妻子的信任，也带着对这片土地未来的忧虑。
太玄依旧立于舟首，金色的炎阳辉光落在他平静的脸上，映照不出丝毫波澜。
他望着那煌煌神威般的炎阳城，望着那被隔绝在金色光罩之内、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皇城，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了这片土地最深的痛处，也确认了他们此行，为何非来不可。
星云舟缓缓下降，投向那片极致繁华与隐藏在繁华之下、难以想象的苦难并存的土地。
真正的风暴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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