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黑着,陈师傅就起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从后门下了山。山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石阶上凝着露水,踩上去湿漉漉的。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踏得稳当。
山下赵家豆腐坊的门虚掩着,里头亮着灯。陈师傅推门进去,满屋豆香。赵婆婆正坐在矮凳上揉腿,眉头皱得紧紧的,额头上都是汗。
“小道长来了?”赵婆婆想站起来,身子一晃。
陈师傅快走两步扶住她:“您坐着。腿又疼了?”
“老毛病了,风湿。”赵婆婆叹气,“这天气一变就犯。今天这豆腐……怕是送不上山了。”
“不急。”陈师傅蹲下身,看了看她的膝盖,“我给您看看。”
赵婆婆一愣:“您还会瞧病?”
“略懂一点。”陈师傅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里头是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他没多说,只是让赵婆婆把裤腿卷起来,露出肿胀发红的膝盖。
屋里很安静,只有灶上煮豆浆的咕嘟声。陈师傅捻起一根针,在油灯上燎了燎,手法轻缓地刺入穴位。赵婆婆起初还紧张,渐渐就松了眉头:“咦……热了,里头热了。”
“气血通了就好。”陈师傅又下了几针,指尖在针尾轻轻一弹,针身微颤。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起针。赵婆婆试着动了动腿,惊讶道:“真灵!轻快多了!”她非要站起来去装豆腐,被陈师傅按住了。
“您歇着,我自己来。”
陈师傅熟门熟路地找到竹筐,装了五板豆腐,又拣了几块豆干。赵婆婆在旁边絮絮叨叨:“这怎么好意思……您还专门下山一趟……”
“顺路。”陈师傅背起竹筐,“针还得扎几天,明儿我再来。”
出门时,天已蒙蒙亮了。
回到山上,伺候王道长吃了早饭,又扫了院子,挑了水,一上午就过去了。下午王道长说要去后山采药,让陈师傅下山买点盐。其实观里盐还够,陈师傅知道,这是老人家让他多去市井里走走。
于是他又下了山。
这回走的是另一条路,穿过两个村子,到镇上的集市去。路上经过一个叫小林村的地方,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支着个烧烤摊。这时候才申时,摊子刚摆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正在生炭火,动作麻利得很。
陈师傅本打算径直走过去,却见摊子前头吵起来了。
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男的胖,女的瘦,正指着那烧烤摊老板嚷嚷:“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王母娘娘座下童子转世!吃你几串烧烤是给你面子,还敢要钱?”
那摊主——姓林,村里人都叫他林老四——也不恼,一边翻着炭火一边说:“转世也得给钱。王母娘娘下凡吃串,也得付账。”
“你!”那男的瞪眼,“信不信我请仙家治你!”
林老四终于抬起头。他生得普普通通,一张国字脸,皮肤黝黑,是那种扔人堆里找不着的长相。可那双眼睛抬起来时,陈师傅脚步顿了一下。
那眼睛太静了,静得像深潭。
“请。”林老四说,手里铁钎子“铛”地往铁架上一敲,“请不来,就滚。”
那夫妻俩对视一眼,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手舞足蹈。可折腾了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林老四就抱着胳膊看着,像看猴戏。
最后那男的恼羞成怒,伸手要去抓烤架上的肉串。林老四动了。
也没看清他怎么动的,只听“啪、啪”两声,那夫妻俩一人挨了一下,被打得踉跄退了好几步。林老四手里还拿着铁钎子,指了指路:“滚。再让我看见,打断腿。”
那两人屁都不敢放一个,灰溜溜跑了。
陈师傅站在不远处看着,没打算管。这种事,管不过来。他正要走,林老四却看了过来。
这一看,就看了好几秒。
陈师傅今日穿的是最普通的旧道袍,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背微微驼着,像个寻常赶路的道人。可林老四那双眼睛在他身上扫过,忽然眯了眯。
“道长留步。”林老四开口,声音粗哑。
陈师傅停下:“施主有事?”
林老四上下打量他,忽然笑了:“装得挺像。”他转身从摊子底下拎出两个袋子,一袋米,一袋油,“这个,拿去。”
陈师傅一愣:“无功不受禄。”
“不是白给你的。”林老四把袋子往他手里一塞,动作有点粗鲁,“看你这一身清气,就知道是正经修行人。这世道,正经修行的不多了,都他妈去当神仙转世了。”
他说着,又骂骂咧咧:“刚才那俩傻缺,还王母娘娘童子?童子个屁!身上一股子腥臊味,不知道从哪儿沾了点黄皮子的尿,就当自己是仙家了!”
陈师傅接过米油,沉甸甸的。他仔细看林老四,这人身上气息收敛得极好,可刚才那两下出手,劲道、角度,都不是寻常摊贩能有的。再细看,他站立的姿势,呼吸的节奏……
是个藏锋的。
“多谢。”陈师傅也不推辞了。
“谢什么谢。”林老四摆摆手,又去翻炭火,“我看你顺眼。这米是自家种的,油是自家榨的,干净。你们山上那两个老小道……”他顿了顿,“王铺礼那老家伙,还硬朗吧?”
陈师傅这下真有点意外:“您认识王道长?”
“年轻时打过交道。”林老四含糊了一句,不愿多说,“行了,赶紧回去。天快黑了。”
陈师傅拱手一礼,背着米油走了。走出十几步,回头看了一眼。林老四正低头扇火,烟气升起来,笼着他那张平凡的脸。
回到山上,天已擦黑。王道长采药回来了,正在院里分拣药材。陈师傅把米油放进厨房,出来说了遇见林老四的事。
王道长听了,手上动作不停,只是笑了笑:“林老四啊……他还守着那个摊子呢。”
“您真认识他?”
“认识。”王道长把一把柴胡放进簸箕,“他本来也该是山上人,后来家里出事,下了山。再后来……就摆摊去了。人不错,就是嘴臭。”
“他看着不像普通人。”
“本来就不是。”王道长直起身,捶了捶腰,“这世上,藏着的人多了。有的藏在山里,有的藏在市井。林老四选了他的道,咱们选咱们的。”
陈师傅想起林老四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想起他打人时那干净利落的两下,想起他递米油时粗声粗气的样子。
刀子嘴,豆腐心。
“他为什么……”陈师傅想问,又觉得不该问。
王道长却懂了:“为什么不下山救世?”老人笑了,“小陈啊,你以为人人都该像你这样,看见不平事就想管?林老四有他的苦处,有他的道。他守着他的摊子,不给那些‘神仙转世’白吃白喝,这也是修行。”
陈师傅默然。
晚饭是青菜豆腐,加了一勺林老四送的油,果然香。吃完饭,陈师傅去洗碗,王道长在灯下补道袍。
山风透过窗缝吹进来,油灯晃了晃。
陈师傅忽然说:“今天赵婆婆的腿,我给她扎了针。”
“嗯。”
“明天还得去。”
“那就去。”
“林老四送的米,挺沉。”
“是好米。”
一问一答,平平常常。
洗好碗,陈师傅坐在门槛上看着夜空。星星一颗颗亮起来,疏疏落落的。
他想,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个林老四?有多少人藏着本事,过着寻常日子?又有多少人没本事,却偏要装神弄鬼?
想不通,就不想了。
王道长补好道袍,吹熄了灯:“睡吧。”
“嗯。”
两人各自回屋。陈师傅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
明天还要下山扎针,还要扫院子,还要挑水。
修行就是这么回事。
在山上扫落叶,在山下接豆腐,在路上遇见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烧烤摊老板。
然后继续走。
夜深了,小林村村口的烧烤摊也收了。林老四推着车往家走,路过老槐树时停了停,抬头看了看山的方向。
“老王啊……”他低声嘟囔,“你这继承人,选的还行。”
说完,推着车,消失在夜色里。
山上山下,两处灯火,渐渐都熄了。
只有星星还亮着,照着这藏龙卧虎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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