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与往常并无不同的午后。
瑟尔特的指尖无意识地点着光滑的桌面。艾尔跪在他脚边稍侧的位置,低垂着眼,似乎有些昏昏欲睡。
城堡总管沉稳但略带紧绷的声音,通过某种传音魔法,直接响起在瑟尔特耳畔:
“领主大人,北境暮星家族继承人,莱恩·暮星阁下,已抵达城堡正门。他……坚持要求立刻觐见,并声称……希望见到艾尔·夜刃大人。”
总管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他似乎并未通过正式外交渠道提前通报,是独自前来的。洛里安领主的信使刚刚也到了,信件中表示对此并不知情,并……致歉。”
跪在地上的艾尔,在听到“莱恩·暮星”这个名字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慌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及分辨的、微弱的光芒。
莱恩?他怎么会来?独自?未经通报?还要见他?
艾尔的心跳瞬间失序,下意识地看向书桌后的瑟尔特。
瑟尔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连点着桌面的手指都未曾停顿,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密报的文字上,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通过魔法传了回去,也回荡在寂静的书房里:
“让他滚。”
三个字。冰冷,简洁,不容置疑。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甚至连见一面的兴趣都欠奉。
总管那边似乎沉默了一瞬,大概是没想到领主会如此直接且不留情面地拒绝一位北境继承人的求见。但他立刻应道:“……是,领主大人。”
传音切断了。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艾尔骤然变得粗重紊乱的呼吸声。
他跪在那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微微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身下厚实的地毯纤维,指节泛白。
冰蓝色的眼眸睁得很大,里面充满了混乱的情绪——有为莱恩安危的担忧,有对莱恩如此冲动行事的震惊,更有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完全明白的恐慌——莱恩的出现,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撬动他如今已近乎认命的现实。
就在艾尔心神剧震、思绪一片混乱之际——
城堡外,隐约传来了一些骚动的声音。
似乎有急促的对话,有武器碰撞的轻响(大概是城堡守卫试图“请”离不速之客),然后,一声清晰而愤怒的、属于年轻人的咆哮,穿透了厚重的石壁和魔法结界,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瑟尔特·夜影!你他妈——!!!”
是莱恩的声音。
充满了被强行阻拦的怒火、不甘,或许还有对艾尔处境的担忧和无力。
那声怒骂只持续了半句,便像是被什么力量猛地扼住、截断,随即一切骚动迅速平息下去,重新归于死寂。
显然,莱恩被“请”走了。以不容反抗的方式。
艾尔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他能想象出莱恩被强行带离时愤怒而挫败的样子。
那个总是阳光般耀眼、骄傲冲动的北境继承人,为了见他,竟然违抗父命,独自闯入西部,最后却连瑟尔特的面都没见到,甚至没来得及靠近城堡核心区域,就被如此粗暴地驱逐。
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这个“麻烦”。
因为他这条被束缚、断了腿、只能跪在主人脚下的……狗。
巨大的自我厌弃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悲哀,攫住了艾尔。他死死地咬住下唇,试图压制身体的颤抖和喉咙里涌上的酸涩,却收效甚微。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瑟尔特,终于有了动作。
他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高背椅的椅背上。然后,他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了跪在自己脚边、正无法控制地发着抖的艾尔。
那目光,平静得令人心寒。
没有因为莱恩的闯入和辱骂而动怒,也没有对艾尔的剧烈反应表现出任何意外或兴趣。
然后,在艾尔惊恐的注视下,瑟尔特抬起了脚。
那只穿着精致黑色皮质长靴的脚,鞋尖擦着光洁如镜的靴面,在书房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它越过两人之间那短短的距离,以一种极其随意、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姿态,用靴尖,轻轻地、碰了碰艾尔低垂着的、苍白的脸颊。
皮革冰凉坚硬的触感,与他脸颊温热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力道很轻,甚至算不上触碰,更像是一种……提醒,或者审视。
艾尔猛地一颤,像是被冰冷的毒蛇舔过,瞬间僵直,连颤抖都停滞了。
他被迫微微偏过头,却又不敢完全躲开,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惊惶无措,望向瑟尔特。
瑟尔特维持着用靴尖轻碰他脸颊的姿势,微微偏头,琥珀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声音平淡地响起,听不出情绪:
“你很激动?”
四个字,像冰珠砸落。
艾尔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勉强挤出破碎的音节:“没……没有……”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没有?”瑟尔特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让艾尔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你抖什么?”
靴尖的力道,似乎微微加重了一点点。
不再是轻碰,而是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施加压力的抵靠。冰冷的皮革更紧密地贴着他的脸颊皮肤,带来一种混合着羞辱与掌控的奇异触感。
艾尔的身体绷紧到了极致,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他不敢躲,也无法回答瑟尔特的问题。
为什么抖?因为恐惧?因为莱恩的到来?因为自我厌弃?因为此刻的侮辱?他说不清,或许都有。
但在瑟尔特的目光下,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他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垂下眼帘,避开瑟尔特的目光,沉默。
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积聚,但他拼命忍着,不敢让它们掉下来。
瑟尔特看着他那副隐忍颤抖、沉默以对的样子,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冷意。
抵着艾尔脸颊的靴尖,力道又加重了半分,几乎要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压出凹陷。
“哑巴了?”
瑟尔特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再是平淡,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不悦的寒意。那寒意并不强烈,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艾尔感到刺骨的恐惧。
艾尔浑身一颤,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眼,对上瑟尔特冰冷的视线,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胡乱找了一个最蹩脚、却也最安全的借口:
“……有点……冷。”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荒谬至极。血族对寒冷的耐受力极强,更何况书房内壁炉燃烧正旺。
瑟尔特似乎也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依旧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在评估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又或者,只是在欣赏他此刻的窘迫与恐惧。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如果艾尔那单方面的恐惧也能算对峙的话)中缓慢爬行。
抵在脸颊上的靴尖,那冰冷的压力和羞辱感,几乎要让艾尔崩溃。
就在艾尔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眼泪即将决堤的刹那——
瑟尔特忽然收回了脚。
那只黑色的靴子,重新稳稳地落回地面,仿佛刚才那番带着压迫意味的触碰从未发生。
艾尔愣了一下,紧绷的身体有一瞬间的虚脱,差点瘫软下去。
然后,他看见瑟尔特朝他伸出了手。
不是要拉他起来,也不是要抚摸他。
那只苍白修长的手,落在了他的头顶。
然后,不轻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随意的力道,拍了两下。
啪。啪。
很简单的动作,甚至算不上抚摸,更像是对待一只不安分的小动物,随手给予的、带着些许不耐的安抚,或者说,在示意“可以了,安静点”。
拍完,瑟尔特便收回了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羽毛笔。
艾尔僵跪在原地,头顶似乎还残留着手掌的触感和力道。脸颊被靴尖抵靠过的地方,冰凉的感觉渐渐被血液回涌带来的微弱热意取代,却依旧清晰地烙印着那份屈辱与掌控。
莱恩愤怒的咆哮似乎还在遥远的空气中隐约回荡。
书房内,只剩下羽毛笔划过羊皮纸的沙沙声,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艾尔自己那逐渐平息、却依旧沉重的心跳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垂下了头,将脸埋向地毯的方向。
冰蓝色的眼眸中,积聚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厚实的地毯上,瞬间被吸收,消失无踪。
有点冷?
是的。很冷。
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冷。
而这寒冷唯一的、扭曲的“热源”,此刻正坐在他面前,沉浸在属于他自己的、冰冷而永恒的世界里。刚刚用靴尖碰过他的脸,又随手拍了拍他的头。
艾尔闭上眼睛,将身体更紧地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温暖,或者,至少让自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寒冷与寂静中,存在得更加……隐形一些。
莱恩的来去,像石子,激起了短暂而剧烈的涟漪,但很快,深潭便恢复了它亘古的、吞噬一切的平静。
只是那石子沉入水底时带来的震颤,唯有水自己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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