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李斯依旧坚持着他那艰难异常的书法日课。那“手颤”的毛病，并未因他的坚持而好转，反而随着冬日的深入、寒气侵入筋骨，似乎愈发明显了些。握笔之时，指节僵硬，手腕处总是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使得笔锋难以精准控制。然而，奇妙的是，当李斯在经历了最初的懊恼与挣扎后，逐渐接受了这无法改变的生理局限，不再将其视为必须克服的障碍，而是尝试着去顺应、甚至去引导和利用这种因衰老而生的自然颤抖时，他笔下的字迹，竟开始发生一种潜移默化、超脱匠气的蜕变，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字迹苍劲显风骨”的独特韵味。
起初，他是无奈地发现，既然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再写出年轻时那般工整秀丽、圆润流畅、法度森严的“玉箸篆”（秦代标准小篆），那么，何不索性换一种心境，换一种笔意？他不再强求每一笔的绝对平直、光滑和均匀，不再执着于与年轻时的自己或当世名家一较高下，而是开始将精神更多地灌注于字体的内在间架结构、笔势的连贯呼应以及整幅作品的章法布局与气韵贯通。他仿佛从一位谨小慎微、亦步亦趋的摹刻者，转变为一位与笔墨对话、倾听内心声音的书写者。
那因颤抖而带来的笔画边缘的细微、不规则的波磔与涩滞，若是放在以往追求完美无瑕之时，必会被他视为败笔而弃之重写。但现在，当他以更为放松、包容甚至带有一丝玩味的心态去审视时，这些“瑕疵”反而意外地赋予了他的字一种独特的质感——一种历经沧桑、饱经风霜、斧凿痕尽去后留下的朴拙与真实。横画不再一味追求水平的极致，而是带着一种自然的、微妙的起伏与律动，如同远山绵延的轮廓，静默中蕴含着力量；竖画也不再是僵直到底，行笔至末端，往往因力的自然消散与手的微颤，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或飞白，仿佛古松虬枝，虽历经风雨而略显嶙峋，却更显其内在的坚韧与生命的弹性；转折处，也不再是年轻时那般干净利落的方折或圆转，时而会出现些微的顿挫与迟疑，反而平添了几分沉吟思索的意味。
他书写的内容，也随之发生了转变。不再是刻意选择的歌功颂德的华美辞章，或故作深奥的玄言妙语，更多是他此刻心境的自然流露，或是摘录一些真正契合他晚年感悟的古人句子。例如，他反复书写“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那“健”字最后一捺，蓄力而发，虽因手的颤抖，笔锋略有波动，却因此显得格外虬劲盘纡，仿佛凝聚了他一生起伏跌宕、却始终未曾真正消沉的不屈意志；书写“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流动的笔意中，带着对时光流逝、往事如烟不可追的深沉感慨，笔触间流露的，却并非颓丧，而是一份洞明世事、已然释然的平静与超脱。
他的字，就这样失去了年轻时的精致、完美与炫技般的流畅，却多了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朴拙、内敛而又强大的力量。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惊心动魄或平淡如水的故事，承载着一段或辉煌或黯淡的记忆。那微微颤抖、不再稳定的笔锋，不再是衰弱的象征，反而成了其丰富内心世界与强烈生命张力的放大器，使得字里行间充满了强烈的个人印记与灵魂温度。这是一种“人书俱老”、技巧与心性高度融合后的境界，是外在法度退居次席后，内在人格、阅历与精神在笔墨间的直接显现与物化。
这一日，雪后初霁，冬阳暖人。李斯将自已较为满意的一幅字——尺幅不大的“道法自然”——悬挂在书房素壁上，退后几步，静静观赏。这四个字，结体开阔舒朗，笔力内敛深沉，那因手颤而产生的细微波动与涩行，恰好与“自然”二字所蕴含的不事雕琢、天真率性的意境奇妙地契合，毫无违和之感，反而显得浑然天成，意境悠远。
前来请安的孙儿李赟，进屋后立刻被这幅新作吸引，他走到近前，仰着小脸，仔细端详了许久，黑亮的眼睛里露出惊奇与敬佩交织的复杂神色，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语，说道：“祖父，您的字……和以前好像不一样了。说不出的好看，感觉……很有力量，像……像山里的老石头，风吹雨打了好多好多年，样子变了，可是更……更结实了。”
李斯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抚须而笑，心中一片澄明愉悦。孩童的直觉往往最为敏锐直接。他明白，李赟口中这“苍劲”的笔力，并非来自年轻强健的肌肉控制，而是来自他这八十余载跌宕起伏、看尽风云人生的全部生命积淀；这凸显的“风骨”，正是他李斯，无论是何种身份来历，其内在精神、不屈意志与复杂人格，在褪尽铅华后的最终写照。手虽颤，是生理的必然；然心未老，志犹存，对生命与世界的思考探索未曾停歇。这蜕变后的字迹，或许，正是他留给这个他深爱过、奋斗过、也反思过的世界，最后、也最真实、最不加修饰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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