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弋镇的雪下得太紧,像是要要把人的骨头缝都给填满。
李瘸子右腿那截断茬子又开始闹腾,像是有把钝锯子在里面来回拉扯。
他紧了紧那件发硬的破羊皮袄,手里那根被盘得油光锃亮的竹梆子,“哆、哆——”敲了两声。
天干物噪,小心火烛。
这八个字他喊了六年,喊得嗓子眼里全是老茧。
街角那个卖馄饨的草棚子底下,蹲着两只小的。
一个是个哑巴,李瘸子认得,是前几日谢卓颜带来的种,叫阿哑。
另一个是个满脸煤灰的小崽子,看着也就七岁,手里捏着根炭条,在人家刚粉白的墙根底下疯狂地划拉。
李瘸子皱眉,刚想吼一嗓子把人撵走,到了嘴边的骂声却被风噎了回去。
那炭条划过墙皮的声音不对。
“茨——嗒。茨——嗒嗒。”
不是乱画。
那煤灰崽子左手手腕抖动的频率极怪,每一笔下去,都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机括弹出去的。
蹲在旁边的阿哑闭着眼,两根手指贴在地面上,像是在摸大地的脉搏。
随着炭笔崽每画一道,阿哑的指尖就轻轻颤一下,嘴角微微抽动,喉咙里发出极低频的闷响,像是……某种金属锁扣弹开的动静。
李瘸子那条早就不存在的右小腿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这动静他熟。
二十年前黑水峪,辽人的连环马踏过来之前,宋军阵地里那些重弩上弦、挂机、待发,就是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细碎声响。
这是杀人的动静。
李瘸子往前挪了两步,竹梆子捏得指节发白。
他是个废人,但这双耳朵是在死人堆里泡出来的。
巷子口突然拐出来一条黑影。
那人一身铁匠打扮,围裙上全是油污,手里却没拎锤子。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脑袋不自然地歪着,一只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喉咙。
是那个新来的铁匠铺伙计。
李瘸子眯起眼。
这人脚下太轻,踩在厚雪上没声,不像个整日打铁的糙汉。
铁匠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墙根下的两个孩子。
他喉结处并没有正常的起伏,反倒像是埋了一块硬骨头,随着两个孩子制造出的细微声响,那块骨头在皮肉下疯狂震颤。
胡黑觉得自己快炸了。
那根该死的炭条划过墙壁的高频噪音,经过喉咙里这块植入的兽骨放大,直接顺着头骨钻进脑浆子,像是有几百根针在扎。
他知道这两个小崽子在干什么——他们在“复写”雁门关内的机括声。
那种极其复杂的、三百六十架伏远弩同时解锁的震动频率。
不能让他们把这段频率传出去。
胡黑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鸣,脚尖一点,身形如同一张被风吹起的黑布,猛地扑向墙根下的阿哑。
阿哑没动。他甚至没睁眼。
“哆!”
一声炸雷般的脆响横插进来。
李瘸子手里的竹梆子狠狠敲在更夫用的铜锣边沿上。
不是敲锣面,是敲锣边,声音尖锐得像刀刮瓷盘。
胡黑身形一滞,那声尖啸通过喉骨代偿,震得他眼前一黑,鼻孔里瞬间喷出两股血雾。
“哪来的野狗,敢在老子地盘上撒野!”
李瘸子拖着残腿挡在孩子面前,竹梆子横在胸前。
他知道自己这点斤两不够看,但他站这儿,靠的不是武功。
胡黑抹了一把鼻子下的血,狞笑一声,袖口滑出一柄短刺,根本不废话,直取李瘸子心口。
李瘸子没躲。躲也躲不开。
但他也没闭眼等死。
老兵油子的狠劲上来,他甚至往前顶了半步,手里竹梆子照着对方的天灵盖就砸下去——就算死,也得给你开个瓢。
短刺停在了李瘸子胸口半寸处。
一只粗糙的大手,稳稳地握住了胡黑的手腕。
那只手上的皮肤干裂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还带着洗不净的泥沙,但就像生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
李瘸子愣住了。
这是个穿着羊皮袄的老头,背稍微有点驼,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用根草绳系着。
他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没人知道。
“滚。”
老头嘴里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带着股漠北风沙磨砺过的嘶哑。
胡黑瞳孔猛缩。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大得离谱,那是纯粹的、碾压式的外家横练功夫。
他想撤手,却发现整条胳膊都麻了。
“杨……杨业?”胡黑喉咙里的兽骨发出咯咯的摩擦声,那是惊恐到了极点。
老头没搭理他,手腕微微一抖。
喀嚓。
胡黑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被这一抖之力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对面的墙上,落地时右臂已经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显然是废了。
他也是个狠角色,知道踢到了铁板,咬碎牙关爬起来,连滚带爬地窜进了风雪里。
李瘸子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他盯着眼前这背影,嘴唇哆嗦着,那个在雁门关老卒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杨业转过身,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一眼李瘸子那条断腿。
“黑水峪下来的?”
李瘸子挺直了腰杆,哪怕那条断腿钻心的疼:“原雁门关左卫传令兵,李二狗!见过老将军!”
杨业点点头,目光越过他,看向墙根下依然沉浸在某种节奏里的两个孩子。
“听懂了吗?”杨业问。
李瘸子咽了口唾沫,耳边的炭笔声和指尖敲击声还在继续。
如果是以前,他听不懂。
但刚才那一瞬间的生死惊魂,让他脑子里某种生锈的齿轮突然转动起来。
“听懂了,”李瘸子颤声道,“长三,短二,急促六连……这是‘天覆阵’转‘龙飞卫’的变阵指令,还要配合……配合重弩齐射的节点。”
他看向那俩孩子,眼神像见了鬼:“这俩小崽子……不是在玩,是在算时辰?”
“是在传令。”杨业走到李瘸子身后,伸手拍了拍他宽厚的后背,“关内的弩机要动了,声音传不到这里。这俩孩子是‘引线’。”
李瘸子还没明白过来,就感觉杨业的手掌贴在了他的背心。
“借你的背用用。”
下一刻,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劲透过那只手掌,有节奏地撞击在李瘸子的后背上。
咚。咚咚。咚——
李瘸子感觉自己的胸腔成了一面大鼓。
这股力量不伤人,却极具穿透力。
震动顺着他的脊椎骨,传导到脚下的冻土,再顺着地面的青砖,扩散向整个青弋镇。
这节奏,完美地嵌合进了炭笔崽和阿哑制造的那种高频律动里,将其放大,变得沉稳、厚重。
不远处的一间破庙里,几个正在烤火的乞丐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默默地从草堆底下摸出了生锈的断刀。
镇西头的铁匠铺里,打铁的老汉手里的锤子停在半空,侧耳听了半晌,突然把烧红的铁条扔进水里,“刺啦”一声白烟腾起,他转身从风箱后面拖出了一个长条布包。
李瘸子懂了。
这镇上不仅仅只有他一个老兵。
杨业这是把他当成了中继的烽火台,把这道藏在风雪里的军令,敲进每一个老卒的骨头里。
那两个孩子依旧在画,在敲。
杨业的手掌在李瘸子背上一下下地拍击。
李瘸子挺着胸膛,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冻在胡茬上。
他举起手里的竹梆子,在那股内劲的间隙里,狠狠地敲响了更夫的锣。
“平安无事——!”
他嘶哑地吼着这句例行公事的词儿,但那梆子的节奏,分明是:
全军,列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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