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那道将乌雅贵人迁往西苑“静养”的旨意，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无情的落叶，在午后时分，落在了死寂般的承乾宫。
没有审问，没有申斥，甚至没有给她一个辩白的机会。只有宣旨太监那平淡无波、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宣告着她宫廷生涯的骤然终结，以及未来那漫长而无望的囚禁。
乌雅贵人，或者说，即将被剥夺“贵人”封号、只余下一个模糊姓氏的乌雅氏，安静地跪在地上听完了旨意。她没有哭闹，没有哀求，甚至连一丝意外的表情都没有。她只是深深地叩下头去，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响。
“臣妾……领旨谢恩。”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无。仿佛她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起身时，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旁边的贴身宫女下意识想去搀扶，却被她轻轻拂开。站直了身体，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座她并未居住多久、却已然成为她华丽囚笼的宫室，最后，落在了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上。
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年轻姣好，只是那双曾经试图用沉静来掩盖野心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死寂。她抬手，缓缓地、一根一根地，取下了发髻上那些珠翠簪环，包括那支藏着致命机关的玉兰银簪。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在卸下戏装。
当那支银簪被她轻轻放在妆台上时，她的指尖在上面停留了一瞬，一丝几不可察的、混杂着恐惧、不甘与彻底解脱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唇边一抹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她没有再看第二眼。
收拾的东西很简单，只有几件素净的换洗衣物，一些无关紧要的旧物。她拒绝了宫女们的跟随，只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在那两名面无表情的健壮嬷嬷“陪同”下，一步步走出了承乾宫的大门。
宫门外等候的，是一乘没有任何标识、透着森森寒气的青布小轿。她弯腰钻入轿中，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彻底隔绝了她的过去与未来。
承乾宫很快被内务府派人接管、封存。曾经伺候乌雅氏的宫人，也被一一带走，分散安排到各处不起眼的角落，等待他们的，将是严格的审查和可能永无出头之日的底层劳役。
一场看似来势汹汹的宫闱风波，就以这样一种迅雷不及掩耳、却又无声无息的方式，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消息传到养心殿时，雍正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御案上那几枚造型古怪的钥匙和那片焦黑的羊皮纸碎片上。对他而言，乌雅氏不过是一枚失去了作用的棋子，清除她，如同拂去衣袖上的一点微尘。
舒兰听闻后，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她吩咐陆典仪：“西苑那边，按制供给，不必苛待，但也绝不可松懈看守。”她并非怜悯，而是出于一种掌控全局的谨慎。乌雅氏身上，或许还有未榨干的信息价值。
养心殿内，关于钥匙和羊皮纸的讨论，才是真正的焦点。
“……海东青‘玉爪’，确为前元宫廷秘纹，多见于皇室密档或重要信物之上。”那位老翰林颤巍巍地陈述着，“至于这‘千机匣’，据野史杂闻记载，乃元末宫廷巧匠所制，内含多重机关，非特定密钥与手法不能开启，常用来存放最机要的文书或信物。前明洪武年间，曾缴获数只，但开启之法多已失传。”
工部那位老员外郎补充道：“皇上，娘娘，这几枚钥匙的齿痕极为特殊，与已知的任何锁具皆不相同。微臣推断，要开启对应的‘千机匣’，恐怕不仅需要这钥匙，还需知晓特定的旋转顺序、力度，甚至……可能需要同时插入多把钥匙。”
雍正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就是说，我们拿到手的，可能只是其中一部分钥匙。而那个匣子，以及匣子里可能藏着的、标记着‘明镜会’老巢或核心名单的完整地图，还不知所踪？”
“回皇上，极有可能如此。”张廷玉躬身道，“逆贼如此看重此物，甚至不惜在忌辰大典上铤而走险，足见其重要性。这羊皮纸碎片，或许就是寻找或确认那只‘千机匣’下落的指引。”
舒兰拿起那片焦黑的羊皮纸，对着烛光仔细观看。那残缺的线条蜿蜒曲折，似乎勾勒出山脉与水系，那个模糊的海东青标记，正好位于一条河流的拐弯处。“这地形，看着不似北方，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她若有所思，“皇上，李卫正在江南清查‘明镜会’的余孽与经济网络，可否将此图临摹一份，快马送至他手中，让他对照江南各府县舆图，看看能否找到吻合之处？”
“皇后此言甚善。”雍正颔首，“立刻去办！告诉李卫，这是头等要务！”
一名军机章京领命，小心翼翼地将羊皮纸碎片拿去临摹。
“至于这几枚钥匙……”雍正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金属物件上，“既然‘明镜会’如此想要拿回，说明那‘千机匣’定然还在某处，并且对他们至关重要。传朕旨意，粘杆处、刑部、顺天府，给朕暗中查访所有可能涉及前元遗物、古怪机关锁具的渠道，古玩店、当铺、黑市，甚至……一些传承悠久的勋贵府库，都给朕留意！”
“嗻！”
一道道指令再次发出，帝国的力量开始围绕着这几枚小小的钥匙和一片残图，高速而隐秘地运转起来。
舒兰看着雍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轻声道：“皇上，既然钥匙在我们手中，那‘千机匣’便如同被掐住了咽喉。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陪他们玩。”
雍正揉了揉眉心，叹道：“朕只是觉得，这‘明镜会’便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拔掉一个乌雅氏，冒出一个死士；截获一批弩机，又牵扯出前元的秘辛和这劳什子‘千机匣’……仿佛永远也清理不干净。”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沉住气。”舒兰语气坚定，“他们越是隐藏得深，越是说明其核心的脆弱。如今他们在明处的触手已被我们斩断大半，只能依靠这些故纸堆里的秘密负隅顽抗。只要找到那个匣子，或许就能给予其致命一击。”
她的分析冷静而充满力量，让雍正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他看着她，烛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清亮锐利，如同最上等的玉石，温润中蕴含着坚不可摧的硬核。
“幸好，还有你在朕身边。”他低声说了一句，不像是感慨，更像是一种确认。
舒兰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只是将一杯新沏的热茶推到他手边。
养心殿外，夜色渐深。紫禁城在经历了白日的惊心动魄后，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那把能够开启未知秘密的钥匙，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帝后的掌控之中，等待着锁孔出现的那一刻。
而在遥远的江南，或者就在这京城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只承载着“明镜会”最终秘密的“千机匣”，或许也正等待着它的钥匙，等待着命运齿轮再次转动的那一刻。
棋局，进入了更复杂、也更关键的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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