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子夜。通惠河一处远离码头、芦苇丛生的偏僻河段，霜寒露重，万籁俱寂。河水在幽暗的月光下泛着粼粼微光，缓慢流淌，只有偶尔几声夜枭的啼叫划破死寂。
粘杆处最擅潜踪匿迹、水陆两栖的“水鬼”小队，已在此埋伏了两个时辰。他们身着紧身水靠，脸上涂抹着特制的泥膏，几乎与岸边嶙峋的怪石、枯黄的芦苇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压得极轻。队长代号“黑鱼”，此刻正半潜在冰冷的河水中，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游约定的方位——一处半塌的废弃水车坊。
根据赵顺的情报，信鸽交接便在此处。江南或西南来的信使，会乘小舟至此，将密封的信管绑在一种经过特殊训练、不畏寒夜、能精准往返于固定路线的灰羽信鸽腿上，然后放飞。京城这边，则会有人在约定时间前来收取信鸽。上次交接是五日前，今夜正是下一个周期。
“黑鱼”的手在冰冷的水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分水蛾眉刺和浸过麻药的吹针筒。他的任务不是杀人，而是尽可能生擒信使，截获完整的通信链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灰隼”还安排了另外两组人马：一组埋伏在上游，防止对方从水路逃脱；一组潜伏在岸边的灌木丛中，随时准备接应和封锁陆路。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意刺骨。就在“黑鱼”怀疑情报是否有误时，下游漆黑的河面上，隐约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划水声。
来了！
“黑鱼”精神一振，对身旁的队员做了个隐蔽的手势。所有人立刻将身体伏得更低。
一艘乌篷小船，如同幽灵般从黑暗中滑出，悄无声息地靠近废弃水车坊。船头立着一条黑影，身形瘦小，披着深色斗篷，看不清面目。小船在水车坊残破的木桩旁停稳，那黑影警惕地四下张望了片刻，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又从船篷内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灰羽鸽子。
月光下，那鸽子颇为神骏，眼珠在黑暗中隐隐泛着红光，显得极有灵性，却异常安静，毫不怕人。黑影熟练地将竹筒绑在鸽子腿上，双手一扬——
就在鸽子振翅欲飞的刹那，异变陡生！
“嗤嗤嗤！”数道细微的破空声从不同方向响起！不是射向人影，而是射向那即将起飞的灰鸽！那是粘杆处特制的、射程极短但劲道奇巧的袖箭，箭镞未开锋，裹着浸透麻药的软布。
灰鸽反应极快，猛地一拧身，竟躲过了大部分箭矢，只有一支擦中了它的尾羽。它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鸣叫，并未坠落，反而奋力向高空蹿去！
“动手！” “黑鱼”见状，知道潜伏已无意义，一声低喝，率先从水中暴起，手中蛾眉刺划过一道寒光，直取船上人影的下盘，意在逼其落水。与此同时，岸上埋伏的人手也纷纷现身，数条钩索抛向小船，更有两人张开了特制的大网，罩向那受伤却仍试图飞走的灰鸽。
船上黑影大惊，显然没料到埋伏如此周密。他（或她）反应亦是极快，并不与“黑鱼”纠缠，矮身躲过刺击的同时，反手掷出几点寒星，直打“黑鱼”面门，身形则向后疾退，竟是要弃船跳水！
“想走？” “黑鱼”冷笑，侧身避过暗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铁蒺藜，精准地射向黑影的落脚点。黑影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只得拧腰硬生生改变方向，“噗通”一声落入冰冷的河水中。
而另一边，灰鸽虽被大网边缘扫到，速度一滞，却并未被完全罩住。它似乎受过严格的脱困训练，竟顺势向下俯冲，贴着河面疾飞，企图借芦苇丛躲避。
“不能让它飞走！” 岸上一名粘杆处高手厉喝，手中甩出一条细若游丝、前端带极小倒钩的“飞狐索”，这是专门对付飞禽的利器。索如灵蛇，在空中划过一道刁钻的弧线，准确无比地缠住了灰鸽的一只脚爪！
灰鸽奋力挣扎，但脚爪被缚，飞行顿失平衡，扑棱着翅膀向下坠落。另一名高手早已候着，飞身扑上，用一件厚实披风将其稳稳裹住，迅速按住。
落水黑影水性极好，入水后便如游鱼般向深处潜去。但“黑鱼”及其手下皆是水中好手，岂容他逃脱？数人立刻入水追击，水下暗流涌动，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搏杀。不过片刻，那黑影便被逼出水面，肩膀和腿上各中了一支麻药吹针，挣扎力道迅速减弱，被“黑鱼”用绳索套住脖子，拖回岸边。
从发动到结束，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河面重归平静，只有那艘乌篷小船在微波中轻轻摇晃。
“检查信鸽，搜身信使！” “黑鱼”喘着粗气下令，冰冷的河水顺着他的水靠往下滴落。
裹着灰鸽的披风被小心打开。鸽子已经昏迷，腿上绑着的竹筒完好无损。一名擅长机关的下属上前，极其谨慎地检查了竹筒外部，确认没有毒刺、火药等自毁装置后，才用特制工具将其打开，取出一卷用油纸包裹、蜡封完好的细绢。
另一边，落水的信使已被拖上岸，卸了下巴，检查了口腔内无异物，搜遍了全身。此人三四十岁年纪，面貌普通，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到的那种，但四肢筋骨强健，掌心有厚茧，显然是练家子。从他身上搜出了水靠、匕首、一些散碎银两，还有一枚小巧的、刻着简化海东青纹样的铁牌。
“果然是‘明镜会’的死士。” “黑鱼”看了看铁牌，又看了看那昏迷的信使，“带走，仔细审。这鸽子也带上，小心照看，或许还有用。”
“头儿，这绢书……”手持细绢的下属请示。
“立刻密封，原样不动，火速呈送‘灰隼’大人！”“黑鱼”深知此事重大，不敢有丝毫耽搁。
当这支着密封铜管的细绢连同抓获的信使、灰鸽，在天亮前被送到“灰隼”面前时，这位粘杆处统领也是精神一振。他仔细检查了铜管封口和绢书外观，确认无误后，不敢怠慢，立刻亲自携带，赶往养心殿。
养心殿内，雍正和舒兰都未曾安眠，正在焦急等待消息。见“灰隼”踏着晨露而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两人心中都是一松。
“皇上，娘娘，信鸽截获，信使生擒，密信在此。” “灰隼”将铜管呈上。
雍正接过，小心打开，取出那卷细绢。舒兰也凑近观看。
细绢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用的是前明一种宫廷密语书写，夹杂着不少代号和隐语。雍正久在宫中，对前明一些故典秘辛有所了解，勉强能辨认出六七分意思，舒兰则看得云里雾里。
“似乎是江南沈世钧发往京城的指令，”雍正眉头紧锁，手指点着几处关键词，“‘落星渡诸事已备，二月二酉正，星现东南，水镜辉映，此乃天时’……这印证了李卫的情报，他们确实要在酉时制造‘天象’。‘京城风物，务必于同时彰显，互为表里，动摇人心’……这是催促京城这边按时发动。‘西南木氏，弓马已张，待京城火起，则举旗相应，以成鼎足之势’……哼，想得倒美！”
舒兰仔细看着那些陌生的符号和隐语，努力理解：“皇上，这密信似乎只是单向确认和催促，并非详细的行动计划。他们彼此间应该还有更具体的约定，或者……这密信本身，可能藏有第二层内容？”
她的话提醒了雍正。他拿起细绢，对着烛光反复察看，又用手指轻轻摩挲绢面：“绢是寻常的杭细，墨迹也无异常……”
“或许不是物理上的隐藏，”舒兰思索着现代信息加密的方式，“可能是约定好的解读规则？比如，每隔几个字取一字，或者按照特定诗文的顺序对应？”
这个思路打开了新方向。雍正立刻命“灰隼”取来前朝一些可能相关的诗文、密码本，甚至是一些道教、星象的典籍，两人开始在灯下尝试破译。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天色大亮，早朝时辰将至。苏培盛进来提醒，雍正头也不抬：“今日免朝，就说不适。”
苏培盛一愣，不敢多言，连忙出去传旨。
养心殿内，帝后二人连同“灰隼”及两名精通密码的粘杆处文书，陷入了繁复的比对和推演之中。试了多种可能，皆不对路。
舒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无意间扫过细绢末尾一个不起眼的、形似花瓣的标记。她心中一动，想起赵顺曾提过，他师父沈默（裱画店老板）有一本从不离身的《梅花易数》，常以此书推算吉凶、决定事务。
“梅花易数……”舒兰喃喃道，拿起那本也被找来的《梅花易数》翻看。这是一种结合了周易、象数的占卜术，常用数字、方位、物象对应卦象。
“皇上，试试用《梅花易数》的规则来解呢？”舒兰提议，“比如，将密信中的字，按其笔画数、或其在文中的位置，对应卦象爻辞？”
这想法颇为玄奇，但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名文书立刻尝试，将密文中某些特定位置的字的笔画数取出，按《梅花易数》的“先天八卦数”排列、对应……
片刻后，文书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皇上，娘娘！似乎……似乎对上了！取每句首字笔画数，按规则推算，得出的是……是几个地名和时间！”
众人精神大振。按照这个方法继续推演，隐藏的第二层信息渐渐浮现出来：
“画作藏四地：海（什刹海画舫）、栏（大栅栏茶馆）、渊（贡院街文渊阁）、鼓（鼓楼杂货铺）。酉初二刻（下午五点半），同时举火（或示警）。宫中内应，伺机散谣。”
“西南木坤，已于正月二十三抵京，匿于崇文门外‘悦来’客栈。联络暗号：问‘可有滇南普洱’，答‘只余陈年蒙顶’。”
这两条信息，价值千金！
“好！好一个沈世钧，果然狡诈！”雍正拍案而起，眼中寒光四射，“画作藏匿点与我们侦查一致，启动时间精确到刻！西南的人居然已经潜入京城，还备下了宫中内应！”
舒兰也是心惊，但更多的是庆幸：“幸好截获了此信！如此一来，他们的藏匿点、启动时间、潜入人员、联络方式，尽在我们掌握！我们完全可以调整计划，精准应对！”
“灰隼”立刻道：“奴才即刻去安排，监控‘悦来’客栈，控制木坤！同时调整对四个藏匿点的布置，确保在酉初二刻之前，完全掌控！”
“不，”雍正抬手制止，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木坤暂且不动，只需严密监视，掌握其行踪即可。至于那四个藏匿点和启动时间……”他看向舒兰，“皇后之前‘多点同时揭穿’的计划，朕觉得可以稍作修改。他们不是要‘同时举火示警’吗？我们便让他们‘举’，但我们的人，要抢在他们‘示警’内容扩散之前，甚至就在他们‘举火’的同时，当场揭穿画作伪造，并捉拿‘纵火者’！要快，要狠，要让人人都看到，这是贼人奸计，而非天意！”
舒兰瞬间明白了雍正的意思：“皇上的意思是……将计就计，但要后发先至，在事件定性上抢夺先机？甚至，可以利用他们‘举火’的动作，坐实其‘制造混乱、散布谣言’的罪名？”
“正是！”雍正目光灼灼，“具体细节，由‘灰隼’会同皇后敲定。记住，首要目标是控制局面、引导舆论、擒拿现行。至于那些画作，既然我们已知破绽所在，何时揭露，以何种方式揭露，主动权在我们！”
“灰隼”大声应道：“嗻！奴才明白！必不负皇上、娘娘所托！”
新的指令迅速传达下去。粘杆处的机器以更高效率运转起来，针对“悦来”客栈的监视网悄然布下，针对四个藏匿点的控制方案也根据新的时间节点进行了微调。而养心殿内，帝后二人终于能稍稍喘口气，但心情并未放松，因为正月二十八的“画作替换”行动，近在眼前。
飞奴折翼，密信现踪。敌人的底牌又一张被翻开，但最后的较量，尚未到来。网，收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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