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的晨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来时，林默正用竹镊子夹着半片残缺的瓷片。
手机在工作台角落震动，显示有新的快递通知——寄件人是陈怀山，备注栏写着王铁柱旧部。
镊子掉在羊毛毡上。
他扯下橡胶手套的动作太急，指节蹭到桌角，却像没知觉似的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收发室大爷正把牛皮纸信封往他怀里塞：小同志，这信沉得很，贴了八张邮票呢。
信封边缘沾着淡淡霉味，封口处的火漆印是褪色的五角星。
林默的指甲在封口胶上划了道浅痕，纸张窸窣展开的瞬间，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滑落——照片里两个穿旧棉袄的战士勾着肩，右边那个眉眼清瘦的，正是展柜里王铁柱的遗照。
信纸上的字迹歪斜却有力，墨迹在1950年12月6日那行字上晕开：那晚我替铁柱顶了岗哨，他蹲在篝火边翻地图，突然拽我衣角说老陈，东山沟的雪不对。
我问怎么不对，他说美军卡车压雪的辙印比三天前深两寸，怕是在囤重炮。林默的呼吸顿住，喉结上下滚动，信纸被指尖攥出褶皱。
我跟着他跑了三公里到团部，参谋说三连刚报过平安，哪来的新动向。
铁柱急得直搓手，说再晚两小时，咱们的迫击炮阵地就暴露了。
后来...后来团部没信他，他咬着牙带连队往回撤，半道上就撞进了美军的伏击圈。
钢笔字在伏击圈三个字上重重顿住，洇出个深色的墨点。
林默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原来不是王铁柱判断失误，是他的警告被淹没在雪夜里了。
手机突然炸响，苏晚的声音裹着风声冲出来：林默！
子阳刚联系上军科院的情报史专家，他们说50年代初志愿军基层和总部的电台频率经常串台，有时候三小时的急报能传三天！
补拍。林默打断她，指节抵着发疼的眉心，我们需要专家出镜，解释当时的通讯困境。
两小时后，摄影棚的聚光灯亮起。
李红梅调试着轨道摄像机，镜头扫过林默发白的指节——他正攥着那封老战友的信。
苏晚把无线麦别在他衣领上，手指在他肩膀按了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观众要的是真实。
1950年12月6日的雪，比今天的上海冷四十度。林默望着镜头，喉结动了动，有个叫王铁柱的连长，他踩着没膝的积雪跑了三公里，想告诉上级敌人的动向。
可他敲开团部门时，参谋正对着滋滋响的电台骂娘——那台机器里，还塞着三天前的旧电报。
镜头切到坐在藤编椅上的老教授。
老人扶了扶眼镜，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志愿军入朝初期，一个军配的电台数量，还不如美军一个营。
很多基层的活地图，他们的声音，根本传不到指挥部的火炉边。
补拍结束时，李红梅的手机突然弹出推送——#他们记得王铁柱# 冲上热搜第一。
苏晚凑过去看，眼眶慢慢红了：评论区都在说原来英雄也会委屈...林默，我们做到了。
王铁柱的侄子王建国住在虹口区的老弄堂里。
林默敲门时，门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男人鬓角全白，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月饼：是小林同志吧？
我等你们好多年了。
军功章装在丝绒盒里，林默递过去时，王建国的手在抖。
盒盖打开的瞬间，老人突然捂住嘴，指缝里溢出压抑的呜咽：我爸说，铁柱叔牺牲前托人带话，说对不住家里，没混出个名堂...可他不知道，我们家墙上，一直留着他当年寄的半张全家福。
林默看着老人从五斗橱里取出个布包，展开是张泛黄的合影——两个年轻男人穿着旧军装，中间挤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这是铁柱叔参军前和我爸、我姑的合照。王建国用袖口擦了擦照片，他走的时候说等打跑美国鬼子，我给你们照张新的...可这张，我们守了七十年。
离开弄堂时，暮色正漫过屋檐。
林默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刻痕在暮色里泛着暖光——那是爷爷当年在长津湖留下的。
表壳突然微微发烫，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轻拍他手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刘子阳发来的链接。
李思远的社交账号页面一片空白，最后一条留言还挂在顶部：你以为你知道全部真相了吗？配图是个加密视频，文件名是乱码。
他昨天下午注销了所有账号。刘子阳的语音带着叹息，我找技术部的朋友试过，视频加密方式很旧，像是用九十年代的软件做的。
林默把视频下载到U盘里，放进修复室的保险箱。
转身时，展柜里王铁柱的军功章在射灯下闪着微光，仿佛在说些只有他能听见的话。
深夜的修复室飘着松节油的气味。
林默对着电脑打开那个加密视频，画面先是一片雪花，接着浮现出个戴棉帽的老人。
老人的脸被阴影遮住大半，声音却清晰：王铁柱不是唯一一个...还有更多故事，等着你去听。
怀表突然在他口袋里发烫，比任何一次投影都要灼人。
他摸出来时，表盖内侧的刻痕里渗出淡金色的光，像融化的雪水。
某种陌生的情绪突然涌进脑海——是冰原上的寒风，是冻僵的步枪，是没说完的。
的一声，修复室的内线电话响了。
值班的老张头声音带着困意：小林，刚收到批抗美援朝遗物，有个铁皮箱子上写着未寄出的家信，你明天来看看？
林默望着窗外的月光，把怀表贴在胸口。
表壳下的心跳声和记忆里的炮火声重叠，他突然明白，那些被雪埋了七十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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