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高铁票,一小时后发车。”
苏晚甚至没把肩上的摄影包卸下来,手里晃着手机屏幕,额角的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上,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空气里还残留着站台铁轨的焦味和远处快餐店飘来的油炸香气,她的耳膜嗡嗡作响,像是刚从一场风暴中冲出。
她显然是一路跑上来的——鞋底踩过水泥地时发出沉闷的“啪嗒”声,膝盖还在微微发抖。
那双总是锐利得像镜头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急切,瞳孔因缺氧而轻微震颤。
林默把背包拉链拉到顶,只回了一个字:“走。”
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两人之间的默契像是一台精密咬合的仪器,连呼吸节奏都悄然同步。
江苏泰兴的乡下比上海冷,风从稻田深处刮来,裹挟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潮湿得能渗进骨头缝里。
夜露已经开始凝结,草尖上泛着幽微的银光。
按照赵晓菲查到的地址,再加上村委会大妈的热心指引,他们站在了一座红砖瓦房前。
院墙上爬满了枯黄的丝瓜藤,干瘪的果实悬在半空,随风轻轻磕碰出沙沙声。
一条大黄狗懒洋洋地趴在门口石阶上,毛发被晚风吹得翻起一角,看见生人也只是抬了抬眼皮,鼻翼翕动了一下,没叫唤,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咕噜。
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头发花白如霜,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罩衣,布料粗糙得几乎能刮着手。
她手里还抓着把喂鸡的碎米,指尖沾着谷壳与鸡粪的混合气味,眼神警惕地在林默和苏晚身上打转,像在掂量两个不速之客的分量。
“你们找谁?”
“阿婆,请问是李秀芳家吗?”林默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推销保险的,“我们是上海博物馆的,想跟您打听个旧人。”
他没绕弯子,从包里取出那张被密封袋小心包裹的照片,双手递了过去。
塑料封套在灯光下反着冷光,边缘微微卷曲。
老人的视线触及照片背面的瞬间,那把碎米“哗啦”一声撒了一地,谷粒滚落进门槛缝隙,惊起几只蚂蚁。
那双手,布满老年斑和青筋,像两截干枯的树枝,颤巍巍地伸过来,却在指尖碰到塑料袋时猛地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了——其实只是触到了冰凉的表面,但那一瞬的退缩,像是灵魂先于肉体认出了什么。
“这是……这是我大姑的心事。”李秀芳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气管深处的摩擦声。
她没看林默,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行蓝黑墨水的字迹,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潮红,眼角的皱纹里积着陈年的疲惫。
堂屋里的光线很暗,只有供桌上的那盏长明灯跳动着橘黄的光,灯芯噼啪一声轻爆,溅出一点火星。
阴影在墙壁上游移,像有看不见的人影在踱步。
李秀芳给两人倒了白开水,杯子上有积年的茶垢,摸上去粗糙温热,杯壁还留着前一位饮者的指纹印痕。
“我大姑叫李玉梅,是个倔种。”老人摩挲着照片的边角,指腹蹭过塑料封套发出细微的“嚓嚓”声,语气里带着股无可奈何的埋怨,听着却让人心酸,“那时候十里八乡给她说媒的把门槛都踏破了,她就是不点头。她说王德胜那个死脑筋说了回来娶她,那就一定会回来。”
林默握着水杯,掌心的温度传不到指尖,反而觉得那瓷杯越来越冷,仿佛吸走了他体内的热量。
他想起那个在散兵坑里把照片塞进心口的年轻战士——棉衣内衬磨得发毛,胸口贴着体温,血渍一点点晕开在布料上。
“后来通知书下来了,是一张烈士证。”李秀芳指了指堂屋墙上那个被擦得锃亮的相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发黄的纸,纸角微微翘起,像是随时要飞走,“家里人劝她死心,把那张证烧了,让她改嫁。她不肯,抱着那个空相框守在老屋里,一守就是一辈子。”
苏晚在一旁默默地举起相机,金属机身在昏光下泛着冷调的灰,她没有按快门,只是通过取景器看着老人被岁月刻满沟壑的侧脸——皮肤松弛,颧骨凸出,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法令纹的起伏。
她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樟脑味,混着香烛余烬与陈年木头腐朽的气息。
“她临走前脑子糊涂了,谁都不认得,就念叨着那张照片。”李秀芳吸了吸鼻子,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袖口磨出的线头扫过脸颊,留下一道微红的印子,“她说,只要照片还在,他就还活着,就是迷路了,还没摸回家。”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大黄狗偶尔的呼噜声,还有梁上老鼠窸窣爬过的轻响。
林默觉得胸口的怀表开始发烫,那种温吞的热度顺着肋骨蔓延,像是一只有力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又像是一颗种子在他体内悄然萌发。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那是他在高铁上写的,模仿着那个年代的口吻,但每一个字都源于他在“投影”里看到的真实——笔画间的停顿、墨水洇染的痕迹、纸张纤维的触感,全都复现如初。
“这是我们在整理他遗物时发现的。”林默把信和照片放在一起,推到老人面前,撒了一个善意的谎,“他没能亲手写完,这是我们根据他的口述整理的。”
李秀芳颤抖着拆开信封。
信纸很新,但上面的字句却很旧。
“……玉梅,这里雪很大,但我心里头热乎。照片我一直贴身带着,就像你在我边上一样。如果我回不去了,你就当我是化成了这地里的土,年年春天开花的时候,我就回来看你了。我不后悔出来打这一仗,就是后悔没能给你戴上那朵大红花……”
她读得很慢,有些字她认不全,读得磕磕绊绊,声音低哑,像冬夜里柴火将熄未熄时的噼啪声。
读到最后一句“他说要回来的”,老人终于忍不住,伏在有些油腻的八仙桌上,嚎啕大哭。
那哭声不像电视剧里那样撕心裂肺,而是一种压抑了半个世纪的、沉闷的呜咽,像是要把几代人的委屈都哭出来。
泪水砸在桌面上,洇湿了信纸的一角,墨迹微微化开。
“你个骗子……你说要回来的……”
林默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安慰老人,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桌上的那张照片。
嗡——
耳鸣声瞬间炸响,像是高压电流穿过颅骨。
眼前的堂屋、哭泣的老人、昏暗的灯光在一瞬间扭曲、拉长,被呼啸的风雪声吞没。
视角极低,像是贴着冰冷的地面。
寒气刺入骨髓,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视线模糊,不知是血还是雪糊住了眼睛。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焦土的味道呛得人肺管子疼,硝烟混着血腥味直冲鼻腔。
林默感觉“自己”正艰难地翻过身,身体早已没了知觉,只有胸口那一小块地方还残留着最后一丝体温——那里紧贴着一张被血浸透的照片,一角已变成暗褐色。
那只满是冻疮和血污的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那张照片,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尖冻得发紫。
“自己”费力地把它举到眼前,借着不远处燃烧的汽油桶发出的火光,贪婪地看着照片上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
火光照在脸上,映出一道道血痕与煤灰交织的沟壑。
太疼了,也太累了。
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嘴角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
那是人在极度痛苦中,因为看到了至高的希望而露出的微笑。
如果是为了让你能在他乡安稳地种地、纳鞋底、等一个未必能归来的人,那这漫天的风雪,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那个笑容定格在视网膜上,随后,黑暗像潮水般涌来。
“林默?林默!”
苏晚的声音把他拽回了现实。
林默猛地抽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刚浮出水面,额头上全是冷汗,后颈的肌肉还在抽搐。
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耳膜,怀表烫得惊人,几乎要在他胸口烙下一个印记。
他看着还在抽泣的李秀芳,声音有些发哑:“他最后……是笑着走的。”
李秀芳愣住了,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林默指了指照片,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我看过相关的战地记录。他在最后时刻,手里就攥着这张照片。他没觉得苦,因为他觉得值。”
老人呆坐了许久,终于颤巍巍地站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把香烛。
蜡烛硬邦邦的,点火时划了三根火柴才燃起。
她把那张照片郑重地摆在空荡荡的相框前,点燃了三根香。
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屋子里盘旋,带着艾草与松脂的微苦气息。
“大姑,信收到了。”李秀芳对着虚空絮絮叨叨,像是在跟邻居拉家常,“人虽然没回来,但心是回来了。您可以歇歇了。”
就在这时,林默胸口的怀表微微震动了一下。
一道极淡的光晕,极其隐晦地从他领口折射出来,恰好映在那个玻璃相框上。
因为角度原因,那抹光晕刚好落在照片中姑娘的眼睛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原本静止的照片,忽然间多了几分神采,仿佛有一双温柔的眼睛隔着七十年的光阴,与那个满身硝烟的灵魂遥遥相望。
苏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的光影变化,她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林默的衣袖——布料粗糙,却让她感到某种奇异的安定。
香灰断了一截,落在桌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又像是一声迟到了太久的叹息。
从李秀芳家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村里的路灯昏黄,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秀芳执意要送他们到村口,临别时,老人塞给林默一个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这里面……是大姑生前整理的一些旧物,还有几封当年没寄出去的底稿。”老人的眼神清亮了许多,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你们是好人,这些东西放在我这儿也就是烂成灰,交给你们,或许能让更多人知道,哪怕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兵,也有人盼着他回家。”
林默接过包裹,分量不重,却压手。
“我们会保管好的。”他郑重承诺。
回程的车上,苏晚一直很沉默,只是时不时低头看一眼那个包裹。
“在想什么?”林默拧开一瓶水递给她。
“在想沈清源那条微博。”苏晚接过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真该让他来看看这张照片,看看这封信。有些人把宏大叙事挂在嘴边,却忘了历史本身就是由无数个‘王德胜’和‘李玉梅’的眼泪拼起来的。”
林默转头看向窗外飞逝的夜景,怀表的温度已经冷却,但那种心意相通的余韵还在血管里激荡。
“不用理会那些噪音。”他拍了拍背包里那个刚得来的包裹,“因为更有力的声音,已经在我们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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