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杂的目光从清晚与吴拾的对峙中剥离开，投向声响来处。
沈知客早已无声无息地立于冰棺正前方，暗红漆盒洞开，内里那些剪成铜钱状的黄裱纸无风自动，沿着盒壁缓缓旋绕。
朱砂字迹时隐时现，泛着幽微的血色。
她见吴拾收手退后半步，便微微颔首，抬臂虚引，声音如冰泉渗入每一寸空气：
“吉时到，仪式开场。”
声音落下，真正的哀乐随之漫溢开来。
并非殡仪馆千篇一律的电子合成乐，而是源自角落一位素衣老人唇下的竹笛。
笛声呜咽，裹挟着冰棺渗出的冷雾，缓缓铺陈在告别厅的每一寸冷气里。
06:00:30。
沈知客侧身一步，指间两枚黄裱纸铜钱无声脱落，贴地旋了半圈，竟“咔哒”一声精准吸在冰棺首尾两端的金属锁扣上，像两枚被钉死的“暂停键”。
“第一仪，默哀。”
她的声音压得比笛声还低，却字字能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请全体起立，为清晏先生、清宏业先生默哀三分钟。”
人群齐整地低头，厅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那慢了半拍的《送别》在冷空气中孤独流淌。
笛声的间隙里，是压抑的呼吸与心脏沉闷的搏动。
清晚站在棺尾，黑色西装下摆被冷气吹得微微鼓起。
她本打算像之前一样，把背脊挺成一把尺，把时间精确到秒——却在低头的瞬间，被突如其来的记忆撞得措手不及。
06:01:01。
第一分钟，她想起十二岁——
冷气恰好拂过她的后颈，触感像极了当年课桌缝隙里漏进的凉风。
清晏把校服外套垫在她课桌上，让她趴着小睡，自己却对着窗缝练英文演讲，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她的梦。
此刻，那声音穿过课桌的木纹，混在笛声的泛音里，一句一句，全是“端粒-Ω不是药，是时间债”。
那时她假装睡着，其实指尖一直攥着他外套下摆，生怕一松手，他会溜。
如今松了手，时间却带着利息回来，在铜锣余音里一遍遍催债。
06:01:50。
哀乐突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暂停键，尾音半截卡在喇叭里。
下一秒，所有麦克风同时亮起红灯——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声从冰棺底部升起，顺着金属框爬进扩音器，节拍精准得像刚上市的AI演示。
清晚指尖一颤，那节拍她熟——十二岁午休时，她枕着的正是这条频率：
72次\/分，清晏的“出厂设置”，如今成了讨债的鼓点。
06:02。
第二分钟，她想起二十二岁——
博士袍还没焐热，清宏业就揣着满天星溜进实验楼：
“保安以为我运干冰，其实我是运整个银河给你。”
万米高空上，他把她的论文摘要写在餐巾纸，生僻词全换成小星星，落地塞给她：
“拿去给你哥看，晚晚已经在时间里种光了。”
风干的满天星仍停在她书架，像一小片不会融化的雪。
如今他把那张餐巾纸空白朝外别在胸前——冰棺里，时间反签：她种光，他来收。
06:02:55。
笛声转高，冷雾被音波切成薄薄的片，一片片贴在众人肩头。
清晚垂睫，视野里只剩自己的鞋尖——黑漆皮面映出沈知客的倒影：
双手垂在身前，指缝各夹一枚黄裱纸铜钱；纸钱随笛声轻颤，像两枚被风遗忘的枯叶，却始终没有脱离指尖。
那画面，让她胸口泛起一阵极细的疼：
原来连“纸钱”都不敢先走，要等仪式把生人也钉在原地。
06:03。
第三分钟，她想起上周三——
凌晨三点，清晏把最新一版专利文件发她邮箱，标题只有两个字：
“收好”。
她没回，只把屏幕亮度调到最暗，像怕惊醒隔壁房里的未来。
此刻，未来就躺在一臂之隔的冰棺里，屏幕亮度归零，她却再调不亮。
那封邮件仍停在收件箱顶端，固定成一盏永远不熄的灯。
……
笛声收梢，尾音颤了一下，沈知客的声音适时落下：
“默哀毕。”
全场抬头，冷气雾恰好沉到一半，像被无形的剪刀裁断。
清晚却慢了半拍。
她仍低着头，掌心贴着西装第二颗纽扣——
那颗扣子早被冷气冻成微冰，指温一碰，化出一粒水，顺着指缝滑进掌纹，像哥哥偷偷塞给她的、来不及说出口的温暖。
再抬眼时，睫毛上挂着极细的霜，灯光一照，碎成几星白。
没人看见她轻轻做了个口型，只有离得最近的吴拾读到——
“哥，时间债到期，我来还。”
06:04:44。
铜锣余音尚在梁间回旋，沈知客已侧身一步。
双手垂于暗红漆盒两侧，指间两枚黄裱纸铜钱无声脱落，贴地旋了半圈，精准停在冰棺首尾两端，像两枚被钉住的句号。
“三鞠躬——”
她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折尺，把所有人同时压弯。
空调冷风口忽然倒吸，把白菊最外层花瓣齐刷刷吸落，在空中排成一条直线——像有人用激光水平仪划了一道“禁止越界”的标线。
“一鞠躬，到天光。”
清晚随势俯身，黑色西装下摆掠过冰棺底座，带起一缕冷雾。
俯到最低处，她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里放大——咚、咚——恰好对上棺底AI心跳的残响。
在她身侧，吴拾的姿态堪称范本——肃穆、恭谨，每一个角度都无可指摘。
她能感知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与这哀伤的场合完美融合，却又格格不入。
“再鞠躬，到地雪。”
左侧棺底渗出一线白雾，贴着地面爬向清晚鞋尖，在她影子的脚踝处绕了一圈，又悄然散去。
仿佛时间收债，先在她身上盖个章。
吴拾的鞠躬依旧完美复制了上一次，毫厘不差。
但在直起身的瞬间，清晚却感觉到他视线的游移，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考量，落在不远处一名记者身上。
“三鞠躬，到人归。”
最后一躬到最低点，全场麦克风同时发出极轻的“咔哒”，像同时被拔掉电源。
黑暗中，只剩心跳声——72次\/分——从冰棺底升起，替清晏做了最后一次自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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