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调令和那套沉甸甸的铲刀回到家，天已经擦黑。还没进门，就闻到了难得的肉香味。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饭桌上摆着比平时丰盛得多的饭菜：一盘油光光的红烧肉，一碗金黄的炒鸡蛋，还有绿油油的炒青菜。母亲正端着热气腾腾的米饭从厨房出来，父亲破天荒地没坐在他那张旧藤椅上听收音机，而是站在桌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
莉莉回来啦？快，洗洗手吃饭！母亲的声音里透着轻快。
弟弟小军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围着刘莉转：姐！妈说你当上技术员了！是真的吗？以后是不是坐办公室，不用一身油了？
刘莉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心里暖融融的。她先把那套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铲刀小心翼翼放在自己床头的木箱里，这才去洗手。
饭桌上，气氛格外热烈。母亲不停地给她夹肉：莉莉多吃点，看你这段日子瘦的。去了技术科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到底是文化人该待的地方。
父亲刘卫国抿了一口廉价的散装白酒，脸上泛着红光，话也比平时多了些：莉莉啊，今天车间里......王师傅他，没说什么？
刘莉放下筷子，认真地说：说了。王师傅送了我一套他用了好些年的刮研铲刀。
父亲显然知道这套工具的分量，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带着无比的欣慰，王师傅......这是把你当关门弟子看了！这份情，重啊！
他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看着刘莉，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莉莉啊，你能有今天，是你自己肯下功夫，拼出来的。可你记着，没有王师傅当初那么严格地手把手教你，带你入门，给你机会，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地方使！咱们老刘家，不能忘恩负义。
爸，我知道。刘莉用力点头，等下吃完饭，我买点东西去师傅家里看看，当面再谢谢他。
应该的！母亲立刻接口，王师傅对你那是没得说。我这就去副食品店看看，能不能买到点好猪肉，家里还有你爸前些日子买的酒，你给王师傅带去！
她拿着母亲准备好的猪肉和酒，又搭上了自己刚发的工资，特意绕路去买了瓶水果罐头。这在那时，算是极重的礼了。
凭着记忆找到王师傅家那片低矮的平房区，夜幕已经降临。敲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开门的是王师母，见到刘莉，先是惊讶，随即脸上笑开了花：哎呀，是莉莉啊！快进来快进来！老头子，你看谁来了！
王师傅正坐在窗边的八仙桌旁，就着灯光修理一个旧收音机，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电烙铁。见到刘莉和她手里提的东西，眉头习惯性地皱起：这么晚跑来干啥？还买这些东西，乱花钱！
师母一把接过东西，嗔怪道：你这老头子，孩子一片心意！莉莉，别理他，快坐。说着就给刘莉倒水。
刘莉没坐，走到王师傅身边，看着桌上摊开的零件和工具，轻声说：师傅，我下午回去，跟我爸妈说了您送我工具的事。他们都让我一定要来好好谢谢您。
王师傅放下电烙铁，摘下老花镜，用粗糙的手指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了些：谢什么。你能走到今天，是你自己争气。我不过是尽了一个师傅的本分。
不只是本分，刘莉看着师傅花白的头发和那双布满老茧、如今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心里发酸，没有您当初逼着我磨钻头，练，没有您力排众议让我上车床，参与试制，没有您在我被人说闲话的时候站出来替我担保......就没有我的今天。师傅，您的教导，不只是技术，还有怎么做人，怎么做事。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王师傅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旁边的长条凳：坐吧。
刘莉坐下，师徒二人一时无话。窗外传来邻居家隐约的说话声，更显得屋里有种安静的温馨。
过了一会儿，王师傅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去了技术科，是好事，平台大了，能接触的东西更多。但那里跟车间不一样，人际关系复杂，说话做事，要多留个心眼。不过，也不用怕，他抬眼看了看刘莉，目光里是信任，你有技术底子，腰杆就硬。记住，无论到哪儿，手里有活，心里有底，就不怕风浪。
嗯，我记住了，师傅。刘莉认真地点头。
师母在一旁插话：莉莉啊，以后有空常来家坐坐，你师傅他就是嘴硬，心里可惦记你们这些徒弟呢！
王师傅了一声，没反驳，嘴角却微微牵动了一下。
从王师傅家出来，月色正好。刘莉心里那块关于离别和感恩的石头，仿佛彻底落了地。家是温暖的港湾，给她前行的力量；而师傅的教诲，则是她行路的规矩和底气。这两者，如同她工具箱里那套崭新的绘图仪和那包沉甸甸的旧铲刀，一个指向未来，一个铭记根本，都将陪伴她走向下一段充满挑战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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