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舰队海龙滩大败的消息，是随着那艘孤零零的、帆破橹折的大船，在一个铅灰色下午撞入东赵南海郡的港口。船身已倾斜，船板上的暗红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桅杆上悬挂的不是王旗，而是一面破烂不堪的、示警用的惨白麻布。那送信的军士，连滚带爬地从船上跌下，冲到港口的石板路上，只来得及对闻讯赶来的巡城官嘶喊出“舰队大败……”这几个破碎的音节，便一口鲜血喷出，倒地气绝。
死寂。
先是港口死寂，那是一种声音被瞬间抽空的虚无，连海浪都仿佛停止了拍打礁石。随后，这死寂如同瘟疫，沿着街道、坊市，迅猛无声地蔓延至整个城市。茶楼酒肆里，举到唇边的茶杯僵在半空；织机前，梭子从妇人手中滑落；学堂内，童子朗朗的读书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怔怔地望向港口的方向。
然后，不知是谁家的妇人，发出第一声尖锐得不成调子的哀嚎，像一把利刃，豁开了这凝固的沉默。紧接着，哭声轰然爆发，从四面八方升起，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之海，撼动着城墙的基座，冲散了天际低垂的乌云。店铺纷纷上门板，家家户户挂出白幡，整个都城，顷刻间缟素一片。
传消息传至王都新邺，王宫之中，钟鼓不鸣。
政事堂里，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摊在案几之上，那寥寥数语，字字如刀：“海龙滩遇伏，舟师尽墨。主帅陈啸力战重伤，副将殉国，贼酋裂其尸，以其首为酒器，高悬于桅…”
文王赵桓坐在御座里，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映不出半点光。他听着殿下群臣压抑的抽泣和愤怒的低语，手指在冰冷的玉圭上缓缓摩挲。那玉圭，是登基时所赐，象征着他开发海疆、永靖波涛的雄心。
“陛下！”一名老臣匍匐在地，涕泪交加，“陈帅乃国之柱石，竟遭此酷烈……海盗猖獗至此，是我东赵无人啊！”
“请陛下速发倾国之兵，剿灭此獠，为陈帅和将士报仇雪恨！”
“国库…国库连年赈灾，又经此大损，恐怕…”掌管钱粮的度支使声音艰涩，后面的话淹没在一片怒视之中。
赵桓缓缓抬起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温润剔透的玉圭，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昔日立下宏愿时的体温。下一刻，他猛地将玉圭高举过顶，在所有臣子惊骇的目光中，狠狠掼向坚硬的蟠龙纹金砖！
“咔嚓！”
玉圭应声而断，碎玉迸溅。一块尖锐的碎片划过赵桓的手掌，殷红的血珠立刻涌出，滴落在他明黄色的龙袍前襟，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
赵桓恍若未觉，他站起身，染血的手掌按在御案边缘，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扫过全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摩擦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砸在心上：
“即今日起，朕，不吃一块肉，不饮一滴酒，不解甲胄，直至贼寇授首，海疆澄清！此仇不报，孤枉为人君，东赵枉为国邦！”
君王折圭立誓，血溅政事堂。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宫墙，混着那弥漫全城的悲怆与愤怒，点燃了整个东赵。
复仇的火焰，首先在民间熊熊燃烧起来。
新邺城西市口，往日喧嚣的交易广场，如今搭起了一座简陋的木台，上面放着十几口巨大的木箱，箱盖上贴着“重建舟师，雪耻报国”的封条。这里是政事堂几位大臣牵头设立的捐输点。
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
一个断了腿的老兵，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服，胸前挂满了当年跟随陈帅征战获得的勋章，他拖着一条空荡荡的裤管，用拐杖支撑着，一步步挪到木箱前。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被摩挲得光滑的银元，还有几串铜钱。他小心翼翼地将所有钱币投入箱中，发出叮当的脆响，然后挺直佝偻的腰背，对着木箱后方悬挂的陈啸画像，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浑浊的眼里没有泪，只有铁一般的坚毅。
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乞丐，挤过人群，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那是他不知乞讨了多久才攒下的。他踮起脚，费力地将那枚铜钱塞进箱口的缝隙，然后像是完成了天大的事情，松了口气，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光亮，转身又消失在人群中。
最让人动容的，是那位姓郑的老妪。她已年过八十，头发雪白，梳得一丝不苟，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登上木台。她手中捧着一个褪色的紫檀木匣子，打开时，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里面是一套完整的、光华流转的南海珍珠头面，颗颗圆润饱满，色泽莹白，一看便知是传世之宝。
“老身…老身娘家在南海之滨，”老妪的声音苍老却清晰，带着海风般的咸涩，“这套珍珠，是当年老身出嫁时的陪嫁…本想留着，等孙女儿出嫁时给她添妆…”她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抚过那些温润的珍珠，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不舍，但随即被决然取代，“如今国难当头，那么多好儿郎把命都丢在海里了，老身留着这些死物何用？拿去！拿去造大船，造劲弩！让那些天杀的海盗，血债血偿！”
注《东赵国志》文王世家……南海之败，东赵震动。民众捐款，重建舰队，以卫海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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