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曦的微芒却已刺破了长夜的浓稠，小院中那盏幽蓝色的灯火在最后一次摇曳后，悄然熄灭。
陈九依旧靠在藤椅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神魂虚浮得厉害。
昨夜《纸仙律》冲天而起，引来的愿力反哺虽如甘霖，却也像一场风暴，将他的识海搅得天翻地覆。
直到此刻，他仍能感觉到那股挥之不去的震荡，更有一道无形的视线，仿佛自九天之上垂落，冷漠地窥视着这方寸小院。
他阖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沉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香火通天……原来通的是我的命。”
他本想就此闭目调息，将那翻腾的识海强行抚平。
可就在下一瞬，一股远超昨夜的、排山倒海般的灵力波动，轰然撞入他的灵域！
坊市之内，三十六座大小祠堂中，那本该由信徒点燃的香烛，竟在同一时刻燃起了无形的火焰！
万千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将早已备好的纸钱、纸马在街头巷尾焚烧，灰烬如漫天飞雪，而那浩瀚如江海的愿力，尽数朝着东坊那座破败的土地庙狂涌而去！
破庙中，那尊被他亲手捏造的泥像，正被这股洪流般的愿力疯狂灌注。
泥像表面的裂纹中，竟渗出淡淡的金色光华，仿佛神佛之血。
紧接着，在陈九惊骇欲绝的注视下，那双紧闭的泥塑眼皮，竟缓缓地、一分一分地睁了开来！
那不是一双死物般的眼睛，里面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混沌的金色，却透着一股漠然的、俯瞰众生的威严。
它动了，它竟自行从那破旧的神龛上站起，一步踏出了庙门！
陈九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它……自己动了？”
他再也顾不得识海的伤势，灵域神念如一张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坊市，死死锁定在那尊“行走”的泥像之上。
神念透入其核心，陈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那原本只是作为“代受之身”的灵核，此刻正被沸腾的香火愿力包裹，其性质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它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能量容器，而是在万千生灵的共同祈愿下，硬生生催生出了一枚……“伪神格”！
陈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泥像与他本源相连，如今伪神格初成，若再不加以干预，这股被神格吸引而来的、足以撑爆一方天地的香火愿力，很快就会通过那道无形的连接，倒灌回他的本体！
届时引动的，将是修行者最畏惧的“窃天之劫”！
那是窃取天道权柄、妄图以凡人之躯行神明之事的惩罚，万雷轰顶，神魂俱灭！
“不行……不能再让它替我扛了。”陈九牙关紧咬，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索性……就让它，真正成个‘神’吧！”
他猛地起身，朝着屋内低喝一声：“墨生！”
一团粘稠的黑影从角落里蠕动而出，化作一个沉默的童子，手中捧着一方砚台与一支金狼毫。
陈九抓过笔，蘸满以自身精血调和的金墨，毫不犹豫地在虚空中写下三行铁画银钩的大字。
“神契三则：一，不言真名。二，不认本源。三，不归小院！”
笔锋落下的一刹那，那正一步步走向坊市中央的泥像，周身猛地爆发出万丈金光，几乎将黎明前的黑暗彻底驱散！
与此同时，陈九震荡的识海中，一道冰冷的提示音清晰浮现：“神格独立，解锁‘香火自持’——可令点化之灵脱离本源束缚，独立承载香火祭祀。”
连接在他与泥像之间的那道神魂羁绊，应声而断。
陈九踉跄一步，扶住藤椅，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
他望着远处那尊沐浴在金光中的身影，轻声说道：“从今往后，你不是我造的……你是他们，信出来的。”
当夜，天降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坊市的每一个角落，却冲不散东坊悄然蔓延的恐慌。
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让无数家庭陷入绝望，高热不退，咳喘至死。
药石无医，只能等死。
绝望的百姓们顶着暴雨，成片成片地跪在那座破庙之前，对着那尊归位的泥像泣血叩首：“纸仙老爷！求求您救救孩子吧！求您大发慈悲啊！”
哭喊声、祈求声混杂在雷鸣雨声中，直冲云霄。
在万众瞩目之下，那尊泥像缓缓地，抬起了它的右手。
一滴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灵露在其掌心凝聚，随后悄然滴落，融入漫天雨幕之中。
奇迹发生了。
凡是被这蕴含着灵露的雨水沾染到的人，无论是谁，身上的高热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剧烈的咳嗽也戛然而止，不过片刻，便已痊愈如初！
死寂的人群先是错愕，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显灵了！仙人显灵了！”
“纸仙老爷救苦救难啊！”
万人齐呼，信仰的力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那冲霄而起的香火愿力，竟在漆黑的夜空中凝聚成一道模糊而巨大的神影。
那神影手执一盏明灯，宛如一位辛勤的匠人，低头俯瞰着自己庇护下的人间。
小院中，陈九披着蓑衣，站在屋檐下，静静地望着这震撼的一幕，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这下，真成神了……还是个连夜加班的。”
百里之外，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巅洞府中，一名身穿八卦道袍的青年道人猛地睁开双眼，一口逆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玉符。
他正是玉衡子，天机演算之术冠绝三宗。
就在刚才，天机盘上赫然显示：伪神立道，民信成真！
“竖子！竟敢以泥偶之身欺瞒天道，窃取神权！”玉衡子勃然大怒，一掌将身前的玉符拍得粉碎。
他声音冰寒，穿透洞府，传遍整座山门：“传我法旨！三宗联手，明日午时，以‘破妄钉’钉死那泥像神核，断其香火根基，拨乱反正！”
然而，在他心神激荡之际，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个白发垂髫的童子立于洞府外的檐角，在风雨中轻声叹息：“你当年，也想救人……如今，为何要阻人得救？”
深夜，雨势渐小。
陈九再次点燃了那盏幽蓝色的灯，手中拿着最后一道用朱砂写就的符纸，这是“神契”的最后一部分。
他走到院墙边，遥遥望着那尊在庙中接受万民朝拜的泥像，低声自语：“你要当神，就得有个‘神样’。”
他抬起手，指尖一点，残存的灵域之力催动。
远处，那泥像的面容在无人察觉间，开始了缓缓的变化。
那张原本与陈九有七分相似的脸，线条逐渐柔和、模糊，最终，变成了一张全新的、陌生的面孔。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你似乎能从中看到老者的慈悲，又能看到妇人的良善，还能看到童子的纯真。
它不再是任何一个个体，而是千百个被拯救的百姓心中，“恩公”形象的集合体。
也就在这一刻，陈九识海深处，那许久没有动静的金色流光微微一闪，一道全新的提示浮现。
“信仰成形，解锁‘神降代行’——可令点化之灵，短暂承载‘万民共念’，自行神迹之事。”
陈九怔怔地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神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好啊……你终于，不是我了。”
从此，世间再无陈九的纸仙，只有众生的纸仙。
雨停了，夜色依旧深沉。
破庙里的泥像静静伫立，周身缭绕的香火青烟，不再是单纯的力量，而像是在倾听。
它听着坊市中无数个家庭的劫后余生的喜悦，也听着那些无人知晓的、更深沉的祈愿。
突然，那泥像身上刚刚凝聚成形的复合神颜，微微一动，仿佛将视线投向了城西一个最黑暗、最寂静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愿望，比瘟疫带来的死亡更绝望，比黑夜本身更深邃，正在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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