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更浓了,带着刺骨的寒意,无声地渗透进陈九的骨髓。
他猛地睁开双眼,那阵几乎将他拖入永眠的疲惫被院外死寂的压迫感瞬间驱散。
一声剧烈的咳嗽撕裂了喉咙,他扶着藤椅的扶手,视线艰难地穿透薄雾。
院门不知何时已经洞开。
月光与星辉被百具森然的铁甲反射,凝成一片冰冷的银霜,铺满了门外的石阶。
为首的,是匠门魁首岳九,他那如山峦般沉稳的身躯此刻单膝跪地,低垂的头颅仿佛承载着整个北境的重量。
在他身后,百灵无声列阵,构成一幅诡异而庄严的画卷。
药藤灵的藤蔓如青色毒蛇,缠绕着一柄柄冰冷的战刀,刀锋上凝结的露水折射出嗜血的微光;符灵们高举着猎猎作响的阵旗,旗面上绘制的符文在夜色中明灭不定,仿佛是鬼神的眼眸;队伍末端的灯奴,人手一盏惨白的魂灯,幽幽的火焰在灯罩内跳跃,将他们的影子拉扯得如同地狱恶鬼。
这支沉默的军队,散发出的决死之气,让整座小院的温度都降至冰点。
阵前,墨生悬空而立,手中那支饱蘸金墨的狼毫笔稳如磐石,笔尖在空中凝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金光流转,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去否?
那笔尖微微颤抖,并非墨生力竭,而是这两个字所蕴含的因果,已重逾千钧。
陈九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这时,他身旁那棵老槐树的枝叶无风自动,发出一阵沙沙的悲鸣。
一片枯黄的槐叶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他低头一看,心头一震。
那枯黄的叶脉,竟天然勾勒出了一幅精细的地形图,图的尽头,一座孤城被三道交叉的血线贯穿,赫然是北境要塞——断云城。
还未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阵细碎的星尘从空中洒落。
白蹄不知何时已从星轨归来,它雪白的蹄子踏在地面,落下的星尘却没有消散,反而汇聚成一团,在陈-九面前投射出一副血色的动态沙盘。
沙盘之上,三座巍峨的城池虚影接连崩塌,化为齑粉,唯有最后一座雄关的轮廓在妖气的侵蚀下摇摇欲坠。
三城沦陷,唯余孤关!
滔天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陈九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猛地抬头,声音嘶哑而难以置信:“我又不是救世主……你们都疯了?”
没有人回答。
队列中,身披符甲的阿丙默默上前一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抬起手,决绝地、用力地撕下了自己左半边脸上的符纸面具。
“嘶啦”一声轻响,面具下的真相触目惊心。
那里的皮肤早已被烈火烧得焦黑一片,一个深刻的“忠”字烙印,残破不堪,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惨烈的过往。
但就在这残破的烙印之上,竟有人用璀璨的金线,一针一针,重新绣上了一个崭新的字。
阿丙将这半张撕下的符纸面具,郑重地递到陈九面前。
面具上,那盏由微光灯奴提供的灯焰轻轻摇曳,光影变幻间,一段只有三息的画面,如烙铁般烫进了陈九的识海——
断云城的城头,一个不足七岁的孩童抱着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放声哭嚎,撕心裂肺;一名断了右臂的老卒,用牙咬着令旗的旗杆,将它死死地插在墙垛之上,身躯却再也无法站立;城墙的巨大豁口外,黑色的妖潮如同拥有生命的墨云,正疯狂地、无休无止地冲击着由血肉筑成的最后防线。
画面消散,陈九的呼吸却猛地一滞。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仿佛院中的雾气都已凝结成霜。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悬浮于半空的墨生身上,声音艰涩:“你写‘去否’,是想让我去?”
墨生缓缓摇头,手腕轻动,笔尖的金墨再次流淌,抹去了旧字,写下新的字句。
非你去,是我们去。
你点灯,我们护。
话音刚落,几只色彩斑斓的九曜灵光蝶从槐树枝头翩跹飞下,它们环绕着陈九,翅膀扇动间发出一种奇异的低鸣,那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星轨示警,断云城乃地脉北方之钥。若断云失守,妖气将逆冲三千里地脉,届时,作为阵眼核心的九塔,必将从根基处寸寸崩裂!”
陈九只觉得脑袋里一声巨响,他猛地闭上双眼。
识海深处,那许久没有动静的金色卷轴,此刻正疯狂展开,一行全新的提示灼热发烫:
“检测到万灵共愿,激活‘远征灵契’前置条件——需执灯者亲授统帅之权,以定军心,以承天命。”
他睁开眼,脸上浮现一抹浓浓的苦笑,带着几分自嘲:“我连个坊市都不敢出,现在却要派你们去打一场决定世界存亡的仗?”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院外百灵的耳中。
话音未落,一直跪伏在地的岳九,猛然抬头!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再是往日的沉稳与忠诚,而是有无数星辰纹路在疯狂流转,仿佛一片缩小的宇宙正在其中生灭。
一股磅礴浩瀚、远古洪荒般的战意从他体内冲天而起,在他背后,一尊顶天立地的战神虚影若隐若现,手持巨斧,睥睨天下。
岳九的身躯再次向下一沉,膝盖与坚硬的石阶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整个小院的地面都为之震颤。
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自出现以来的第一句话:
“请家主,赐名!”
这声音,不再是工匠的恳求,而是战将的咆哮!
陈九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星辰,看着他背后那尊因自己一念而生的战神虚影。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岳九面前,抬起右手,咬破食指。
一滴殷红中带着点点金芒的鲜血,被他轻轻点在了岳九冰冷的额心铁甲之上。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匠门先锋岳九。”陈九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万山灵兵统帅’,此战,由你总领!”
刹那间,风云变色!
岳九的铁傀之躯内,爆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仿佛有无数沉睡的齿轮与符文在这一刻被同时唤醒。
他额心那滴鲜血迅速蔓延开来,化作亿万道璀璨的星纹锁链,沿着他灵甲的每一寸缝隙攀爬、覆盖,最终与冥冥之中镇守在这片大地之下的九塔阵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与此同时,墨生手中的狼毫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笔尖的金墨疯狂涌动,竟脱离他的控制,在虚空中自行书写起来。
《出征录》卷一。
匠门岳九,封万山灵兵统帅,率部众,赴北境,守断云。
夜风呼啸,卷起了墨生刚刚书写完毕、尚未消散的金字。
风中,一张残破的焦符从阿丙的怀中飘出,竟在没有半点火星的情况下,无火自燃。
那焦黑的符纸,正是当年符娘为了护住小桃,用自己的半张脸和半条命挡下诅咒后,剩下的那半张。
它在空中化为飞灰,但一股决绝而温暖的意念,却悄然融入了即将出征的军队之中。
陈九看着大军在岳九的带领下,化作一道钢铁洪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深处。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摊开手掌,一片飞灰落入掌心,带着一丝熟悉的温度。
出征,只是第一步。
他很清楚,真正决定此战胜负的关键,并不在那支远征的军队,也不在于那位新生的统帅。
而在于他自己,以及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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