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愈发浓重,几乎要将院中那把破旧的藤椅吞没。
陈九倚坐其上,面如死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一缕残存的生机。
他的寿元,只剩下最后三日,死气已然缠身。
他的目光浑浊,却死死地锁定在院中那块被幽冥录神威震得四分五裂的残碑上,指尖在粗糙的椅柄上划过,渗出一抹殷红。
“你我……何其相似。”陈九的声音嘶哑如破旧风箱,“你被幽冥录震碎,形神俱灭,我被它定为‘罪者’,命不久矣。都是这天地不容的弃物……”他颤巍巍地伸出手,那滴汇聚了他最后精气的血珠,精准地滴落在残碑最核心的裂缝之中。
“若我赐你一丝灵识,让你重获新生,你可愿……替我查清这‘罪’,究竟从何而来?”
血珠触及石碑的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是无声地渗入其中,仿佛滴水入海。
下一刻,那死寂了无数岁月的石碑猛然一颤!
咔嚓,咔嚓——无数细密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覆盖其上的石屑与尘埃簌簌剥落,仿佛在褪去一层沉重的枷锁。
一道柔和的光华自碑心透出,光芒中,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凝聚,自破碎的石块中一步踏出。
她身着一袭素衣,不染纤尘,脸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纱,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眼眸,深邃得如同万古幽潭,倒映不出任何光彩,却仿佛能吞噬一切注视它的灵魂。
她身上没有任何生灵的气息,只有一种亘古的悲凉与悔恨。
“我非生灵,亦无姓名。”她轻声开口,声音空灵,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中传来,“我是‘悔’的回响。凡心怀罪孽者触我,其心中最深之悔,最隐秘之罪,皆会显于碑上,无所遁形。”
话音未落,她素手轻抬,指向一旁早已惊得笔尖凝滞的墨生。
那块重组的石碑碑面之上,墨生刚刚书写,代表着陈九天定罪名的那个“罪”字,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
墨迹化开,不再是文字,而是一幅流动的画面,将三百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血案,赤裸裸地重现在众人眼前!
画面中,火光冲天,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弟子浑身是血,跪倒在地,向一个手持利刃的背影苦苦哀求:“求您……求您放过我妹妹……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知道!”而那个执刀者的背影,身形挺拔,气息森然,虽看不清面容,但那身标志性的执法白袍与独特的气场,让墨生与阿丙同时倒吸一口凉气——那赫然是如今高高在上,执掌天条的执律使,玄镜子!
墨生手中的金墨狼毫“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眼中满是骇然与颠覆:“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那名弟子是为了保护被符娘藏起来的小桃,才被灭口……原来不是!他是因为追查到了灭门的真凶是玄镜子,才被他亲手斩杀,以绝后患!”
阿丙符身上,“护”字符文微光闪烁,带着一丝悲愤的颤抖:“所以……我们根本不是因为扰乱了什么命数,而是成了他玄镜子掩盖滔天罪行的替罪羊!幽冥录,竟被他如此利用!”
就在此时,夜幕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提前拉下。
小院上空,风云倒卷,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成型。
幽冥录的虚影自漩涡中心投下,金光万丈,神威如狱。
一道白衣身影立于虚影之前,身形与三百年前那个执刀背影完美重合,脸上同样戴着一张隔绝一切探查的白色面具。
“逆命者陈九!”玄镜子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无悲无喜,却带着言出法随的绝对威严,“尔以凡人之躯,妄造非天生灵,扰乱六道轮回,其罪证如山,罄竹难书!今日本使代天行罚,当以千罪碑将尔与一众罪灵,尽数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煌煌天威,镇压而下!
那声音仿佛化作实质的锁链,要将陈九和整个小院都拖入无间地狱。
然而,话音未落,一直静立不动的碑娘,动了。
她没有惊世骇俗的动作,只是缓缓抬起手臂,素袖轻扬,对着天空中的玄镜子,遥遥一指。
嗡——!
她身后的石碑光芒大作,碑面上瞬间浮现出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那是一处清雅的竹林,一个扎着双丫髻,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哭着向后退,眼中满是恐惧与不解:“哥哥……哥哥你为什么要用剑指着我?别杀我……我害怕……”
而在她面前,站着的正是年轻时的玄镜子,他手中的剑,冰冷无情,剑尖正对着女孩的眉心。
面对妹妹的哭喊哀求,他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声音比剑锋更冷:“我辈修士,当求无情大道。你是我的亲妹,便是我最大的情根。今日,需亲手斩之。”
话落,剑出,血溅。
天空中的玄镜子身躯剧烈一震,那股代天行罚的浩瀚气势瞬间紊乱。
他脸上那张万年不变的白色面具,“咔”的一声,竟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住口!”他发出一声压抑着极致疯狂的怒吼,“一派胡言!当年我妹,分明是被潜入宗门的魔修所害!你这妖物,敢以幻象污我道心!”
“幻象?”碑娘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她素手再次引动,这一次,目标竟是天空那巨大的幽冥录投影。
只见幽冥录的层层叠叠的光影之中,竟被她硬生生抽出了一缕微弱到几乎要消散的残魂。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正是画面中被杀的那个女孩。
她的残魂茫然地看着玄镜子,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困惑,轻声呢喃:“哥……你告诉所有人,我是被魔修杀死的……可是……你为什么要亲手烧掉我的本命魂灯呢……魂灯不灭,我还有机会转世的呀……”
这一问,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玄镜子最脆弱的道心之上!
“不……不是的……”玄镜子双目圆睁,面具下的眼神充满了血丝与崩溃。
他一生引以为傲的无情道,他用以欺骗自己、欺骗了全天下的谎言,在这一刻被无情戳穿。
他所斩的,不是情根,而是人性!
他所修的,不是大道,而是自欺欺人的魔障!
“噗——!”
一口混杂着本命精元的逆血狂喷而出,玄镜子苦心孤诣修炼数百年的道心,轰然崩裂!
他身上的神光瞬间黯淡,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高空中直直坠落。
天空中那威严的幽冥录投影,也随着他道心的崩溃而剧烈扭曲,最终化作漫天光点,溃散无踪。
一场代天行罚的审判,以审判者自身的崩溃而荒诞收场。
小院恢复了寂静,晨雾似乎更冷了。
陈九靠在藤椅上,浑身被冷汗浸透,方才与玄镜子气机对峙,已将他最后三日的寿元彻底燃尽。
他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冷、僵硬,视线开始模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向身前的碑娘。
“你……吸收了幽冥录的残录碎片,已非凡物……”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将死……可否,替我护一人周全?”
碑娘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走到一旁因承受不住玄镜子威压而昏迷的凤清漪身边,素手轻柔地按在她的额头。
一股玄妙的吸力自她掌心发出,将凤清漪体内那股因与幽冥录共鸣而躁动不安的力量,尽数吸入自己碑体之中,也斩断了她与幽冥录之间那危险的联系。
做完这一切,陈九的意识已然沉入无边黑暗。
就在他灵魂即将离体消散的刹那,他识海深处,那本作为他金手指的神秘古书,骤然金光大放,剧烈震动。
一页新的书卷缓缓翻开,古朴的篆字浮现其上:《灵引九卷·第四卷:因果有主》。
紧接着,一行新的提示烙印在他的残存意识里:“解锁新能力‘因果剥离’——宿主可消耗寿元,将自身所造之物沾染的重大因果,暂时寄存于点化之物上。若七日之内因果未能化解,将十倍反噬归主。”
“呵……”陈九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这不就是……一尊替我背锅的黑锅么……”
意识的最后,他仿佛看到整个世界都化作了纯粹的黑暗,唯有院中角落里,一盏不知何时出现的青铜古灯,亮着一豆微弱的蓝色火光。
那火光,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不肯熄灭的执拗,成了他沉沦之际,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温度,最后一缕破碎的意念,不受控制地朝着那点幽蓝的光芒,飘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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