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的意识像一叶漂浮在记忆洪流上的孤舟，时而清晰，时而被漩涡吞没。
他能闻到身下竹椅散发的清冽气息，能感受到指尖抚过竹节的光滑触感，甚至能听到院外那震耳欲聋的喧嚣，却唯独抓不住“自己”是谁。
长生……他为什么要长生？
这个念头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楔入他混乱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却空洞的痛。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凤清漪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他心湖上，却足以荡开层层涟漪。
她的手覆上他的，温暖而坚定。
陈九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她清丽如画的容颜，那双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影子，陌生又熟悉。
他想了很久，久到院外的风声都似乎静止了一瞬，才缓缓摇头。
然而，就在他摇头的那一刻，一个破碎的画面闪电般划过脑海。
那是一双含着决绝与倔强的眼睛，一句斩钉截铁的话语。
他忽然笑了，眼底的迷茫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恍然的温柔：“我记得……你说，我不该躲。”
凤清漪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用力握紧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所有记忆和力量都传递给他。
就是这句话，在那个雨夜，点燃了他沉寂如死水的心。
也正是为了不再躲藏，他才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院外，风云激变！
阿丙站在匠墟的中心，身形瘦削却如一杆顶天立地的长枪。
他手中那面绣着古朴符文的旗帜，此刻正猎猎作响，每一次挥动，都引动着天地间的灵气。
“起！”
一声暴喝，响彻云霄。
霎时间，散落在匠墟各处的万千纸灵，那些曾被陈九亲手扎出的纸人、纸马、纸鸟，齐齐睁开了墨点勾勒的眼睛。
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承载着百工夙愿的战魂！
纸翼振动，带起漫天灰烬，如一场逆卷而上的暴雪，汇成一道道洪流，直扑天际那座巍峨的天关！
天关之上，紫气如龙，缭绕不散。
萧元礼一手持着那半枚残缺的传国玉玺，一手负后，衣袍在罡风中鼓荡，宛如神只。
他俯瞰着下方那如同蝼蚁般冲来的纸灵大军，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悲悯而冷酷的漠然。
“我萧元礼，承先贤之志，聚人间气运，欲为这饱受苦难的苍生，立一位万世不朽的新皇！我，何错之有！”
他的声音借由玉玺之力，化作滚滚天雷，压得下方无数匠人抬不起头。
然而，他手中的玉玺内部，一道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意念发出了嘲弄的低语，这声音只有萧元礼能听见。
“你错在……”碎玺魂的声音带着千年的疲惫与洞悉，“你错在……以为苍生需要一个主人。”
话音未落，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从大地深处传来！
那是万民的回应！
匠墟之内，无数幸存的匠人，无论老幼，无论男女，无论他们是铁匠、木匠、石匠还是绣娘，都在这一刻，用尽全身的力气，以手指为笔，以心血为墨，在虚空中写下了同一个字——
“匠”！
一个“匠”字，微不足道。
十个，百个，千个，万个……当千千万万个“匠”字从匠墟的每一个角落升起，它们便不再是文字，而是一种意志，一种传承了数千年的不屈之魂！
这些血色的大字汇聚在一起，化作一条奔腾咆哮的血色天河，带着万民的怒火与期盼，以一种撕裂天穹的决绝姿态，朝着那天关，倒灌而上！
“主上之名，万姓共执！”
百工炉心立于匠墟阵眼，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烙印着无数器物的图腾。
此刻，他身后竟浮现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上百种兵器的虚影，每一道虚影都燃烧着熊熊烈焰。
他便是这百工之阵的核心，是所有匠人力量的熔炉！
感应到那股万民意志的洪流，阿丙眼中精光爆射，手中符旗猛然一挥！
“火行·焚天！”
那数不清的纸灵大军在空中瞬间解体，化作亿万张燃烧的符纸，如一场覆盖了整个天穹的火雨，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封锁天地的紫微锁道阵最后三根雷霆锁链！
“傀儡军，随我破阵！”
岳九浑身浴血，却战意高昂。
他一脚踏空，身后无数形态各异的傀儡造物发出震天的咆哮，兵煞之气凝成一条狰狞的黑龙，随着他的指令，狠狠撞向天关的基座！
“星河为剑，斩此天命！”槐翁须发皆张，手中枯木剑向上遥指，竟引得九天之上星光汇聚，化作一道璀璨至极的星河剑气，当头斩落！
“窃天命，辱匠魂——”墨生手持判官笔，笔锋直指萧元礼，一字一顿，声如律令，“当——诛！”
轰——！！！！
在万民意志的冲击下，在众位大匠的合力猛攻下，那号称坚不可摧、封锁人间大道的紫微锁道阵，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火雨焚断锁链，兵煞动摇根基，星河剑气斩裂阵纹！
伴随着一声仿佛天地都为之崩裂的巨响，大阵，破了！
封锁天地的九道雷柱失去了控制，瞬间逆卷而回，化作九条狂暴的雷龙，狠狠地反噬在天关之上！
“不——！”
萧元礼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天关被雷龙轰击得剧烈震颤，他周身的护体紫气瞬间被撕裂得七零八落。
他筹谋百年，眼看就要功成，岂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就算是死，我也要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蝼蚁，为我陪葬！”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将体内最后一丝国运，也是最后一丝生机，尽数灌入那半枚玉玺之中，竟是想引爆整个匠墟的地脉，将这里彻底化为一片死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天命……归尘！”
碎玺魂发出一声解脱般的长啸，它竟在最后一刻挣脱了萧元礼的束缚，化作一道璀璨到极致的金色流光，义无反顾地撞向了玉玺的本体！
传国玉玺，这件凝聚了人间一朝气运的神物，在内部与外部的双重撞击下，应声粉碎！
它没有爆炸，而是化作了亿万个细碎的光点，如同蒲公英的种子，洋洋洒洒地飘落，散入人间，回归到那些它本该守护的万千生灵身上。
气运，终究归于苍生。
“啊……”
萧元礼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从摇摇欲坠的天关上坠落。
失去了玉玺的气运支撑，他的身体正在迅速地被某种规则反噬，半边身子已经化作了冰冷的青铜。
他眼中的紫气彻底溃散，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穿过漫天飞舞的光点与纸灰，落在了匠墟的一个角落。
在那里，那个一直被他视作污秽的碗童，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那只破了大半的瓦碗，恭敬地摆放在一座新堆起的土台上。
土台前，没有神像，只有一把斜插着的刻刀。
碗童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谢谢您……守了我们。”
守了我们……
萧元礼的嘴角艰难地抽动了一下，那表情似笑，又似哭。
他终究没能明白，那孩子感谢的，究竟是谁。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明白过。
风一吹，他那半铜化的身躯，便彻底化作一捧飞灰，消散在了自己曾想主宰的天地之间。
匠墟上空，那由万民意志汇成的血色“匠”字，久久不散，如一条横亘天际的伤疤，又如一座永恒的丰碑。
“呃……”
陈九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躺在竹椅上，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重组。
他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忘了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忘了一切。
他只觉得很累，很空。
可就在这时，无数细微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他干涸的意识之海。
“匠爷……我们记着您。”
“是您救了我们……”
“匠人之魂，永不为奴！”
“匠爷……”
这些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来自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一个人。
他们没有呼喊“陈九”，而是不约而同地呼喊着一个共同的尊称。
陈九的脑海中，那本沉寂的古书虚影，在此刻金光大放，自动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古朴的篆字缓缓浮现。
《灵引九卷·第九卷：万姓为名》
其下，只有四个更加夺目的大字。
“共名同契。”
原来，在他遗忘自己的同时，这天下的匠人，却用自己的姓氏与记忆，共同为他铸就了一个新的名字。
他不再是陈九，亦或者是，他也是所有以“匠”为傲之人。
凤清漪俯下身，轻轻擦去他额角的冷汗，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她望着天空中那个巨大而醒目的“匠”字，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却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你忘了，没关系。”
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呢喃，像是在对他许下最郑重的誓言。
“这一次，换我记住你。”
没有人注意到，在匠墟地脉的最深处，那座被陈九亲手斩断、倾斜倒塌的“伪炉”，在此刻，炉身之上镌刻的无数人名，竟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被感知的残念，在炉心深处悄然苏醒。
“炉……未灭……”
“人皇……必成……”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执念，如同一颗埋藏在灰烬之下的火种，静静等待着再次燎原的时刻。
夜色，正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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