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狼烟墩北麓的山道,卷起一阵刺鼻的血腥与腐土混合的气味。
林昭勒住脚步,怀中的苏晚似乎也被这股死寂的气息惊扰,不安地扭动着。
他的目光扫过山道两侧,心头骤然一沉。
这里,俨然成了一处乱葬岗。
数十座新垒的土坟,没有任何墓碑,更无姓名,唯一能够标识其身份的,便是一杆杆折断的矛头,歪斜地插在坟头,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风过,断矛的破空声,凄厉如鬼哭。
林昭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认得这种标记,这是战场上最仓促的掩埋方式,只为了让后来人知道,这里躺着的是袍泽。
朔方军、安西军、甚至他曾经所属的南霁云将军麾下……这些为了大唐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魂,如今却成了孤魂野鬼,连一个名字都未曾留下。
叛军的清洗……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更加彻底。
他们不仅要占领土地,更要抹去所有忠诚的痕迹。
“呜……呜哇……”
怀中的苏晚突然挣扎起来,小小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发出了压抑的啼哭。
林昭连忙收回森冷的目光,低下头,用粗糙却温柔的大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他以为是这漫山遍野的死气吓到了她,可当他顺着苏晚紧抓着他衣襟的小手指去时,瞳孔猛地收缩。
女婴的目光,直勾勾地指着山顶。
那里,是狼烟墩的烽燧。
一座本该昼夜不熄,时刻有唐军烽子值守的战争之眼,此刻却像一只死去巨兽的独目,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火光,没有半点人烟。
死寂,才是最致命的警报。
林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立刻将苏晚裹得更紧,闪身躲入一块巨岩之后。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长:烽燧已失,而且不是被强攻,是悄无声息地……沦陷了。
他必须上去看看。
这不仅关乎他的生死,更关乎这条线上无数还在苦苦支撑的唐军据点的存亡。
夜色如墨,将整个狼山岭吞噬。
一轮残月费力地从云层后探出头,洒下清冷如水的微光。
林昭在一株山腹处的老槐树下停下脚步。
这棵槐树早已中空,形成一个可容纳一人的树洞。
他将苏晚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用随身携带的干草将她层层裹好,只留出通气的小孔。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解开裤腰,绕着老槐树撒了一圈尿液。
狼、狐之类的野兽,嗅觉灵敏,人的气味对它们而言就是猎物的信号,而这刺鼻的尿骚味,却能有效地掩盖他和苏晚的气息,让他们暂时安全。
“乖,等我回来。”他轻声对树洞里说了一句,也不管苏晚是否能懂,便转身没入黑暗。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贴着陡峭的崖壁向上攀爬。
常年征战赋予他的不仅仅是杀人的技巧,更有这壁虎游墙般的攀援能力。
他避开了唯一的山道,那是叛军最可能设防的地方。
他选择了一条满是藤蔓的绝壁,冰冷的岩石和湿滑的藤蔓仿佛死神的触手,但他指节发白,每一步都踩得异常稳固。
离烽燧越近,空气中的死气便越发浓郁。
终于,他翻上了烽燧所在的平台。
眼前的一幕,证实了他最坏的猜想。
岗哨空空如也,木制的栅栏被劈断,地上散落着唐军制式的铠甲碎片。
他伸手在烽台的引火口摸了一把,入手冰凉,满是积灰。
这火,至少有三五日未曾点燃了。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探查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咳嗽声,从烽燧墩台下方的地窖入口传来。
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
林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如狸猫般无声无息地靠近,掀开腐朽的木板,一股霉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地窖里漆黑一片,只有月光从入口斜照进去,勉强勾勒出一个蜷缩在角落的人影。
那人听到动静,吓得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要求饶,却又因极度的恐惧而失声。
林昭没有点火,只是压低声音,用朔方军的口音问道:“袍泽?”
那人影猛地一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了许久,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才响起:“你……你是谁?”
“南阳,林昭。”
黑暗中,那人影挣扎着爬了过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林昭看清了他的模样。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卒,身上穿着破烂的烽子军服,而他的右手,从食指到小指,齐根而断,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拇指。
林昭的瞳孔再次收缩。
断指!
这是唐军烽子的标记!
为了防止烽子在危急关头监守自盗,盗取官发的利箭防身或逃跑,所有烽子在入伍时,都会被斩去右手四指,让他们除了拉动烽火台的机关和挥舞火把,再也无法挽弓射箭。
这是最残酷的忠诚烙印。
“老哥,怎么回事?”林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意。
那老卒,张老五,原是朔方军的老兵,因伤退到二线,半月前才被调来这狼烟墩。
他浑浊的眼泪瞬间涌出,声音嘶哑地开始述说那场噩梦。
“三天前……来了一队人马,打着咱们大唐的旗号,领头那个校尉,还拿着郭帅签发的令符……”张老五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我们都信了,还杀羊款待他们……谁知道……谁知道他们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当夜,那队“唐军”突然发难,将烽燧上七名忠于郭子仪的老烽子全部斩杀,尸体就扔在后山的山涧里,任由野兽啃食。
“我……我因为这手……”张老五举起自己残缺的右手,脸上满是屈辱和悲愤,“他们看我连刀都握不稳,骂了句‘没用的废物’,就把我关在这里等死……”
原来,这支叛军小队是安禄山麾下的精锐,他们的任务不是攻占烽燧,而是“接管”。
他们要伪造一切如常的假象,截断灵武与河东之间的所有军情传递。
他们每日都会派出一名信骑,伪装成唐军信使向北方的叛军主力报信,却严禁任何人点燃烽火。
他们要的,是让郭子仪的朔方军变成聋子和瞎子!
林昭听得目眦欲裂,胸中的杀意几乎要沸腾而出。
他从怀中取出那份用鲜血写就的绢条,递到张老五面前。
张老五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熟悉的将印和血字,这个在屠刀下都未曾崩溃的老人,此刻却抱着那块绢布,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压抑得如同受伤的野兽。
“李副将……他也……我知道,我知道该点火!我做梦都想点火啊!”他哭得撕心裂肺,“可那帮畜生,把火石、火镰全都搜走了,烽台上的油布被他们烧了,连我们备用的狼粪都被他们拉去埋了!他们还割断了上烽台的绳梯……我……我连死都死不成啊!”
地窖里,只剩下老兵绝望的哭泣和林昭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林昭那如同寒铁般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老哥,”他一字一顿地问,“若我能修好烽台,找到火种,你……可敢燃火?”
张老五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昭,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你……你要点火?就凭我们两个?他们……他们就在山下,火一点,他们立刻就会杀上来!”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他缓缓点头,目光穿透了地窖的黑暗,仿佛看到了遥远的睢阳城头那不灭的火光。
“我不信什么狗屁接应,我只信火。”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以前,我们三千人守睢阳,被围了十个月,城里的火,就烧了十个月,没灭过。”
那一夜,注定无眠。
在张老老五的指引下,林昭潜入烽燧后山一处极其隐蔽的石缝中,掘地三尺,挖出了一个被油布包裹的铁盒。
里面,是张老五私藏的最后一点引火物——晒干的狼粪和一小块浸透了油脂的麻布。
这是老烽子的习惯,总要给自己留一条最后的后路。
没有绳梯,林昭就用那柄跟随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断剑,硬生生将岗哨的栅栏木桩削成一根根简易的木楔,楔入烽台的砖石缝隙,造出了一架最原始的“天梯”。
当他终于带着火种攀上数十丈高的烽台之顶时,残月已经西沉,天地间只剩下最深沉的黑暗。
他没有犹豫,从怀中再次取出那份血书。
这是李副将用生命写下的最后军令,也是无数袍泽的希望。
他凝视着绢布上的血字,然后决然地撕下了写着“速援”二字的一角。
他将这一角血书凑近火绒,用火石奋力一击!
“刺啦!”
一簇微弱的火星跳跃而出,点燃了那浸透着英雄血的布角。
火苗“呼”地一下蹿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狼粪和油麻。
也就在火光初起的那一刹那,山腹的老槐树洞中,一直低声啜泣的苏晚,竟奇迹般地停止了哭泣。
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过树洞的缝隙,一动不动地望向山顶那逐渐亮起的红光。
下一刻,熊熊烈焰冲天而起!
积攒了数日的干燥薪柴被瞬间引燃,一道粗壮的火柱扶摇直上,撕裂了笼罩在狼山岭上空的无边黑夜!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将荒野、土坟、断矛,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血色。
北地,那条通往叛军大营的官道上,数点模糊的骑影猛然勒住战马,惊骇地望向南方那道不该出现的烽火,随即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亡命般地向着狼烟墩的方向疾驰而来!
叛军,发觉了。
林昭从树洞中抱起苏晚,几个纵跃,便立于狼烟墩最高处的一块巨岩之上。
山风猎猎,吹动着他的衣衫,怀中的女婴没有哭闹,只是安静地依偎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睛同样倒映着那冲天的火光。
他望着那束撕裂黑夜的光,像是对着整个天地,又像是对着九泉之下的英魂,低声自语:
“张巡大人,这火……我又给您点着了。”
火光之下,他佝偻的背脊缓缓挺直。
他不再是那个苟活于世的逃兵,而是从睢阳地狱中爬出,将不灭的火种,再一次播撒于大唐北疆的传火之人。
身后的烽火仍在熊熊燃烧,如同一柄指向苍穹的愤怒战剑。
而前方的黑暗中,叛军的马蹄声已经隐约可闻,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林昭最后看了一眼那道照亮归途亦引来死神的烽火,毅然转身,抱着苏晚,毫不犹豫地冲入了另一侧更加陡峭、更加黑暗的崇山峻岭之中。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翻过这道狼山岭。
因为火光只能示警,活下去,才能将消息真正带到。
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脚下的山路崎岖难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但他没有停歇,胸中那团火焰,比身后的烽火更加炽热,支撑着他几乎耗尽的身体,穿越了一重又一重绝望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喊杀声与马蹄声渐渐被群山隔断,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林昭终于踉跄着冲上了狼山岭的最高峰,晨曦的微光驱散了笼罩了一夜的浓雾。
他喘着粗气,抬起头,望向山岭之下那片全新的、陌生的河谷平原。
雾气彻底散尽,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恰好照亮了山脚下官道旁的一方残碑。
尽管相隔甚远,尽管石碑上布满了苔藓与刀痕,但那三个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的大字,依旧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进了林昭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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