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皮靴刚踏上猎营冻土,十柄狼首弯刀便抵住了他的后颈。
篝火映得骨咄禄的鹰钩鼻投下刀状阴影,他银狐裘上的金扣随着冷笑轻颤:“唐使擅闯圣猎,惊了可汗的海东青。按回纥律——”他指尖划过林昭喉结,“剜舌为奴。”
林昭抬头。
那只被哨声引来的鹰正绕着可汗大帐盘旋,金铃在风中碎成星子。
他突然扬手,风雪卷着沙粒扑进守卫眼睛,趁乱退后半步,仰头对帐前虎皮交椅上的老者高声道:“此鹰非惊,是识故音!”
可汗的手顿在斟马奶酒的银壶上。
他六十岁的脸像被刀刻过的老榆木,却在听见“故音”二字时,瞳孔缩成针尖——那是草原人对宿命的直觉。
“天宝十五载秋,睢阳城下。”林昭的声音裹着雪粒撞进帐中,“我家大帅张巡被叛军围在瓮城,他解下腰间陶哨吹了三声。”他摸出怀中陶哨,指腹抚过炭烧的纹路,“第一声,三百残兵从地道钻出来;第二声,城上老卒砸下最后十车滚木;第三声——”他喉结滚动,“他说‘保我唐土’,然后就没了声。”
鹰突然敛翅,扑棱棱落在可汗肩头。
金铃撞着老人耳侧的狼牙坠子,叮铃作响。
“今日我吹的,就是那第三声。”林昭望着鹰爪下可汗染血的箭囊——那是他年轻时征讨突厥的勋章,“它不肯落,是替张大帅看一眼,有没有人来接他的‘保我唐土’。”
帐中死寂。
萨仁格格的银步摇轻晃,她跪坐在可汗下手,玄色回鹘裙上绣着的金莲花被火映得发亮。
“阿耶,”她用回纥语轻声道,“汉地有句话叫‘鸟择良木’,这鹰...或许真懂。”
可汗的拇指摩挲着鹰爪上的银环——那是他亲手系的,为这只从小养的鹰取了个名字叫“忠”。
他突然拍案:“准你三日后入牙帐辩理。”
骨咄禄的银狐裘“唰”地扫过雪地,他转身时腰间的绿松石佩撞在帐柱上,迸出火星:“阿耶!唐使妖言惑众——”
“退下。”可汗的声音像敲在冻土上的冰锥。
当夜,牙帐外的狼嚎比往日凄厉三倍。
林昭蹲在篝火边,借月光翻看着阿史那烈递来的羊皮卷——萨仁格格偷抄的《回纥战律》在火下泛着油光。
“血帐咒?”他指尖划过阿史那烈肩颈的刀伤,那是替他挡下卜西党羽的偷袭,“他们说我带汉地死气,入帐要遭雷击?”
“那巫师今早杀了三只黑羊,把血涂在帐绳上。”阿史那烈搓着冻红的手,“不过萨仁格格说,回纥人最重‘三问三答’,破了规矩,可汗就算想帮也得硬着头皮应。”
林昭突然笑了,陶哨在掌心焐得发烫。
他想起睢阳破城前夜,张巡也是这样笑着翻兵书:“小昭啊,打仗不是拼刀快,是拼——”他用炭笔在城砖上画了个圈,“拼人心的圈。”
第一日牙帐。
林昭踩着满地血羊内脏进去时,帐中檀香混着腥气直往鼻腔钻。
骨咄禄坐在左侧首座,面前摆着半融的马奶酒,酒液里漂着根鹰羽。
“唐富甲天下,何须借兵?”可汗的问题像块砸进冰湖的石头。
林昭解下腰间皮囊,“哗啦”倒出半袋灰沙。
细灰在毡毯上漫开,裹着两粒发黑的米——那是从睢阳井底挖出来的,百姓最后吃的观音土。
“安史之乱六年,中原九百城破。”他蹲下身,指尖蘸着灰沙画出黄河,“洛阳的牡丹被马蹄踏成泥,陈留的粮仓烧了七七四十九天。”他的指甲陷进毡毯,“我怀里这袋灰,是睢阳老妇临死前塞给我的——她说‘昭子,带这把土去求兵,就说我们没白死’。”
他突然抬头,目光扫过帐中各部首领:“若回纥不助,史朝义占了河北,契丹的铁蹄就能直接踏过克鲁伦河。”他指向可汗案头的漠北地图,“西境的桦树林,东边的盐池,到时候谁替可汗守?”
可汗的手指在案上叩了三下——这是他听进心事后的习惯。
第二日牙帐。
骨咄禄的狼皮帽压得低低的,眼里烧着两团火:“唐屡屠我商队,抢我马群,何信之有?”
林昭拍了拍手。
帐帘被风掀开一角,火奴裹着染血的羊皮毡进来。
他左肩上的刀伤还在渗血,是前夜为护林昭挡刀留下的。
少年猎手的鹿皮靴碾过血沙,径直跪在林昭脚边。
“你听。”林昭举起陶哨,吹出一声悠长的调子。
火奴突然浑身一震。
他想起去年冬天,阿爸被狼群围在雪谷里,就是这样一声长嚎召来了部落的猎手;想起七岁那年,老萨满吹着骨笛为他治蛇毒,调子也是这样沉,这样烫。
“苍狼召群!”他用回纥语喊出声,眼泪砸在血毡上,“这是苍狼召群的调子!”
帐中哗然。
萨仁格格起身,她的翻译像清泉漫过石滩:“他说,此音不属一国,属忠勇之人。”
骨咄禄的银杯“当啷”掉在地上。
第三日牙帐。
林昭展开两卷图轴时,帐外的风突然卷着雪粒撞进来。
《河北水道图》上用朱笔标着叛军粮道,《朔方军布防图》里画着唐军箭塔的位置。
“借兵非雇兵。”他指向图上的黄河,“我允三事:一、战后俘获牛马,回纥取七成;二、朔方互市十年免税,你们的皮毛能换中原的茶盐;三——”他顿了顿,“若贵部愿南迁,唐划河套荒地,免赋三年。”
满帐首领的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
有人摸着腰间的玛瑙坠子,那是当年用十张貂皮换的,现在能换二十车茶叶;有人盯着河套的位置,那里的草比漠北早绿一个月。
可汗的手抚过图上的红圈,突然笑了:“此非求援,是共天下之谋。”
“住口!”
骨咄禄的弯刀带着风声劈来。
刀刃离图轴三寸时突然顿住——帐外传来急报:“契丹游骑袭西境三帐!烧了三十顶毡房,抢了五百头羊!”
风雪卷着马蹄声灌进帐中。
林昭望着骨咄禄扭曲的脸,突然想起老巴图的话:“仇在战,不在人。”而此刻,帐外的风雪里,那只叫“忠”的鹰正振翅而起,金铃响得像战鼓。
萨仁格格的银步摇在风中轻颤,她望着林昭怀中的陶哨,轻声用汉语道:“先生的‘共天下’,或许该加上一句——”
帐外又传来马蹄声,比急报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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