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缠绵,如丝如缕,将百户寨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檐角滴落的雨水敲打着青石板,发出细碎而绵密的“嗒嗒”声,像是时间在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腥气,混杂着朽木腐烂后散发出的微酸气味,鼻腔里仿佛塞满了陈年的旧布。
对于靠天吃饭的百姓而言,这雨是甘霖;但对于掌管着一寨命脉的粮仓,却是催命的符咒。
林昭站在廊下,面沉如水,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雨幕,落在远处那几座巨大的屯粮仓顶。
雨水顺着屋脊滑落,在瓦楞间汇成细流,沿着墙角渗入地底,留下一道道深褐色的湿痕。
他指尖轻触廊柱,木头因久浸湿气而微微发胀,触手冰凉黏腻。
亲兵队长阿岩快步走来,蓑衣上滴着水珠,寒意随之扑面而来:“主公,粮仓那边报上来的,顶上漏得厉害,怕是要……”
话未说完,林昭已抬手制止。
他不需要听那些粉饰太平的言辞,他要的是真相。
当他亲自踏入那阴暗潮湿的粮仓,一股霉变的气味混杂着老鼠骚臭猛然撞入鼻腔,几乎令人作呕。
脚下踩着的稻草早已被渗水浸透,软塌塌地黏住靴底,每一步都发出“噗嗤”的闷响。
四壁的木板泛着黑斑,指尖拂过,竟带起一层滑腻的菌膜。
账册上清清楚楚记录着三千石存粮,可他目光所及,凭着多年行军对物资的直觉,便知其中有诈。
经过一番不动声色的盘点,一个冰冷的数字浮现在他心头——八百石,整整八百石粮食不翼而飞。
这在百废待兴的百户寨,足以引发一场饿殍遍地的灾难。
身边的人噤若寒蝉,等着他雷霆震怒。
然而,林昭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只是淡淡地吩咐:“去,把周九先生请来。”
周九是个盲人,寨子里的人都叫他“盲账房”。
他被下人搀扶着走来,脚步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像是一步步丈量着地面的虚实。
他没有眼睛,可那双耳朵却异常灵敏,连米粒落地的声音都能分辨;一双枯瘦的手指更是被誉为“铁算盘”,轻轻一捻,便知银钱真假。
“主公。”周九微微躬身,空洞的眼眶对着林昭的方向,耳廓微微一动,似在捕捉空气中的尘埃。
林昭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周先生,劳烦你‘看’一看去岁秋收到今春的旧账,告诉我,账上和仓里,差了多少。”
“看”这个字,他说得极重。
周九没有去摸算盘,只是伸出右手,指尖在潮湿的空气中虚点,仿佛面前有一本无形的账册。
指尖划过之处,空气似乎也泛起涟漪。
他那干瘪的嘴唇微动,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与鬼神对话。
整个粮仓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雨水从屋顶裂缝滴落的“嘀嗒”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像风箱般起伏不定。
三息之后,周九停下了动作,声音嘶哑而清晰:“回主公,账实不符。东仓虚记三百二十石,西仓虚四百一十石,剩下七十石的亏空,在南仓。”
分毫不差!
林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抚掌赞叹,声音却冷得像冰:“好一个周九!聋子能堵住不想听的声音,瞎子却能看见不想被看见的数字。看来,要治好这百户寨的病,光有眼睛和耳朵还不够,必须得耳目并用,织一张天罗地网!”
当夜,林昭密召心腹陆文远。
烛火摇曳,映着他深邃的眸子,光影在他脸上跳动,如同战鼓擂动。
“文远,战场之上,我们有斥候探敌虚实。如今治民,同样需要一双双眼睛和耳朵,深入田间地头。我要你立刻去办,设立七条线:粮、种、水、役、讼、疫、逃!”
“这七条线,关乎民生根本,每一条线都要有我们的人。这些人,我称之为‘民眼’。他们不必是官吏,只需是寨中最普通的人。我只要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最真实的消息传回来。”林昭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就用信童,以竹哨为号,三日一报,风雨无阻!”
一个名叫小哨的少年被选中,成了第一批信童中的一员。
他年纪不大,瘦得像根豆芽菜,但嗓子却清亮得惊人,吹出的哨音能穿透竹林,裂石惊鸟。
出发前,寨中擅长医术的苏晚姑娘,特意用几种不起眼的草药熏了他的粗布衣裳,那淡淡的药香——夹着艾叶的苦涩与菖蒲的辛香——能掩盖他身上的气味,让他像林中的小兽一样,不易被追踪。
阿岩则亲自挑选了最精悍的亲兵,化作寻常农夫,远远地缀在他身后,暗中护卫。
林昭亲自将一枚精心打磨过的竹哨交到小哨手中,神情肃穆地教他:“记住这三种哨音。长鸣一声,是天灾人祸,比如渠毁、粮霉;短促连响,是民乱械斗,人心浮动;而这断续之音,则代表有敌情,有阴谋。”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道:“还有一句紧急暗语——‘嘟…嘟’两声断续,代号‘柴房有鬼’,表示藏匿地点暴露,必须立即围捕。”
第一夜,小哨就派上了用场。
他像一只灵巧的壁虎,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村东头账房家的柴堆里。
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激起一阵阵寒颤。
他却一动不动,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瞳孔倒映着柴房内昏黄油灯的微光。
灯影晃动,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交谈声断断续续飘出:“……那姓林的查得太紧,这八百石的窟窿迟早要露馅。”
“怕什么?按老办法,明晚放把火,把账册和粮仓一起烧了,就说是天灾,再煽动几个刁民闹一闹,他一个外来户,还能把我们都杀了不成?”
“可万一……”
“没有万一!烧了册子,死无对证!元载大人的旧部,就指望我们在这儿搅起风浪,里应外合!”
小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胸腔里的心跳声大得仿佛要冲破喉咙。
他屏住呼吸,一点点从柴堆里退了出来,直到跑出百步开外,才猛地将竹哨凑到嘴边,用尽全力吹出了两声短促而又间隔分明的断续之音。
“嘟……嘟!”
哨音如夜枭啼哭,尖锐地划破雨夜。
而在主寨书房中,烛火摇曳。
林昭接过亲兵递来的布角,轻轻展开,指尖抚过那根暗绣的“赵”字线头——布料粗糙扎手,边缘的针脚却极为细密,带着一种世家特有的隐秘标记。
他冷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元载的旧部,最喜欢用这种赵氏绣法来彰显身份。想烧账本?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他当即叫来周九,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第二天,一本崭新的假账便做好了。
林昭低声吩咐:“把这五百石拆成三笔:一笔是邻村还贷,一笔是山南猎户以兽皮抵粮,最后一笔……说是官道修缮队暂存于此。”
周九枯手翻页,点头不语。
与此同时,小哨接到了一个新任务。
他不再潜伏,而是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一边拍着手,一边在村里各处唱起了一首新编的童谣:
“一石米,三斗虚,新来的官,算不清。九章子,夜藏书,烧了旧的,还有新!”
稚嫩的童声,在连绵的雨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银针,扎进每一个心中有鬼的人的耳朵里。
正在祠堂里对着祖宗牌位发呆的陈元礼听到这童谣,惊得魂飞魄散!
他翻着那本新账,眉头越皱越紧——哪来的五百石?
但每一条都有据可查……难道林昭真的找到了新的补给渠道?
若如此,再不动手,日后清算只会更狠!
那一夜,他回到家中,彻夜未眠。
窗外雨声淅沥,仿佛每一滴都敲在他的罪证之上。
天未亮,他便起身沐浴更衣,像是要去祭祖,实则是赴死前的最后一搏。
到了第三日夜里,风势骤起,吹得树影狂舞,如同鬼魅。
就在这风雨交加之刻,百户寨的祠堂突然火光冲天!
小哨如一只灵猴,早就伏在祠堂对面的大树顶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睫毛上凝着水珠,视线却死死盯着火场。
火光中,一个黑影——正是赵三,从祠堂侧门冲了出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重的楠木盒子。
那是唯一可能逃出生天的备份——真正的总账,原藏于夹墙之内,因火势迅猛无法开启,只得抢出这最后的副本。
他环顾四周,见无人发现,便要将盒子扔进熊熊烈火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哨将竹哨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吹出了三声急促到极点的短哨!
“嘟!嘟!嘟!”
这是“乱”的信号!
信号即是命令!
早已埋伏在四周的阿岩等人如猛虎下山,破门而入!
赵三见状,眼中凶光大盛,竟抽出腰刀,嘶吼着扑了上来:“谁敢拦我,死!”
阿岩不闪不避,迎着刀锋而上。
只听“噗”的一声,赵三的刀狠狠地扎进了阿岩的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温热的液体溅到小哨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味。
但阿岩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怒吼一声,用未受伤的手臂死死抱住赵三的腿,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将其拖倒在地!
亲兵们一拥而上,将疯狂挣扎的赵三死死制服。
那个楠木盒子滚落在地,摔了开来,里面露出的,正是一本记录了百户寨及周边十七个村寨历年虚报、私兑、冒领粮食的真实账册!
陈元礼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当他被带到林昭面前时,这个曾经的少寨主“扑通”一声跪倒,声泪俱下:“主公,我错了!我不是想背叛父亲的遗志,我只是……只是想让陈家重新执掌乡里的权柄,我……”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晒谷场上,也映照着跪地不起的陈元礼苍白的脸。
林昭缓缓走下高台。脚步很轻,却像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他没有宣判,也没有责骂,只是弯腰拾起那本沾满泥污的账册,亲手递到陈元礼手中。
“你的才学没有荒废,只是用错了地方。”他说,“现在,我给你一次赎罪的机会。这本账册交给你,命你自查三月。三个月内,你能把这些亏空一笔一笔追回来,把这十七寨的粮食弊病理清楚,三个月后,这监粮使的位置,就是你的。”
陈元礼愕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到的,是林昭那双亮得像火炬一样的眼睛。
“我不信你的心,因为人心会变。”林昭的目光扫过全场,“但我信我亲手建立的制度。从今往后,账,会有人审;粮,会有人查;不平事,会有人吹哨。这,才是我要的新世界!”
话音落下,远处山坡上传来一声清越的竹哨——不再是警讯,而是一支轻快的小调,像春溪解冻,像鸟儿试啼。
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响起。
六名背着行囊的少年从人群中走出,站成一排。
七枚竹哨举向朝阳。
下一瞬,七道哨音交织升腾,长短错落,如风穿林,如雷动土。
这张由普通人织就的耳目之网,终于在这片沉睡的土地上,第一次真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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