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是无形的刀,不仅割裂皮肉,更刺入骨髓,冻结人心。
希望,在这片被冰封的土地上,成了最稀缺的奢侈品。
就在绝望即将吞噬最后一个角落时,一支援军踏雪而至。
苏晚,林昭请来的神医,带着她的医队和满车的药材,如同一团行走的火焰,闯入了这片死寂的雪原。
她带来的不仅仅是汤药,更是一种前所未闻的求生之法。
暖棚群刚刚建成,地龙的温热气息尚显微弱,但已足够为她的医庐提供一个庇护所。
苏晚甫一安顿,便立刻着手。
她将带来的干辣椒、老姜碾碎,与滚烫的羊油混合,熬制出一种辛辣刺鼻的赤红色膏药。
她称之为“暖身膏”。
只需取指甲盖大小,涂抹于胸口、后心和四肢关节,那股灼热的暖流便会瞬间渗透肌肤,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气,仿佛在体内点燃了一座小小的火炉。
然而,对于那些已经并发肺疾、冻疮溃烂的垂死之人,“暖身膏”的效力已然不足。
苏晚便亮出了她的独门绝技——“寒伤十三灸”。
她以特制的艾绒,混合了北地独有的几种驱寒草药,点燃后,以银针为引,将那股纯阳之力精准地刺入人体十三处御寒大穴。
那不是寻常的灸法,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病人一声压抑的嘶吼,仿佛有一股烈火在经脉中强行开路,将盘踞的寒毒寸寸焚烧。
过程痛苦至极,但效果也神异非凡。
短短一月,苏晚和她的医队,硬生生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上百条性命。
那些原本只能躺在草席上等死的病人,竟能下地行走,甚至开始帮着干些轻活。
“苏神医”的名号,比最烈的酒更能温暖人心,在三屯百姓间飞速传开。
这夜,风雪更甚,尖啸着仿佛要撕裂苍穹。
一名牧民抱着他七岁的儿子冲进医庐,那孩子浑身滚烫,却四肢冰冷,呼吸微弱得如风中残烛,已然陷入了深度昏迷。
这是寒气攻心,肺脉闭锁的死症。
医庐内,所有人都认为这孩子没救了。
苏晚却屏退众人,只留下申九帮着烧艾。
她解开孩子的衣衫,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眼神坚定如铁。
“守住心脉,还有一搏之力。”
她拈起银针,点燃艾绒,第一针稳稳刺入膻中穴。
孩子的身体猛地一颤。
申九站在一旁,这位见惯了生死的草原老人,此刻也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苏晚,在昏黄的油灯下,她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嘴唇紧抿。
她的手指早已在连日的劳作和严寒中冻得通红,几处关节甚至裂开了细小的口子,每一次捻动银针,都有殷红的血丝渗出,又迅速被寒气冻凝。
一针,两针,十三针一个轮回。
灸完一轮,苏晚便以指为针,用内力推拿孩子的经脉,助其化开药力。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窗外的风雪没有停歇,苏晚的动作也没有片刻迟缓。
申九默默地为她换了三次艾绒,添了两次灯油。
他看着这个来自南方的纤弱女子,她的背影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仿佛能撑起这片将倾的天地。
她的眼中没有官医的倨傲,没有面对牧民的疏离,只有一种纯粹的、要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执着。
天色将明,当最后一轮灸法施尽,苏晚的身体晃了晃,脸色苍白如纸。
而那孩子,在长久的死寂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嗽,缓缓睁开了眼睛。
活了!
申九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看着苏晚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的、布满裂口的手,心中那堵坚冰般的壁垒,轰然倒塌。
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最厚实的狼皮袍子,走上前,轻轻披在了苏晚的肩上。
“你不像官医。”申九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情,“你像我们草原上的‘阿娜’。”
阿娜,母亲。
苏晚的成功,为林昭的下一步计划,铺平了最坚实的人心之路。
数日后,林昭召集三屯所有能走动的百姓,来到了“火誓坛”的旧址。
这里已被工匠们重新修葺,铲平了祭坛,铺上了厚实的木板,四周立起高大的火炬,形成了一个足以容纳数千人的集会平台。
林昭将其命名为——“寒耕台”。
站在台上,林昭的声音在寒风中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今日,我在此宣布,成立‘燕北牧田司’!自此以后,农耕与游牧不再是仇敌,而是一体。我们要让这片冻土,既能长出粮食,也能养肥牛羊!”
人群中一阵骚动。农户们面露喜色,而牧民们则多是疑惑和观望。
“我请一位老朋友上台,与我共议章程。”林昭的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申九。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过去。
申九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牛骨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上高台。
全场瞬间寂静下来,连风雪声似乎都小了。
这位老牧人,是所有牧民的主心骨,他的态度,将决定一切。
申九环视台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渴望的、怀疑的、期待的眼神。
他没有说话,而是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从腰间抽出那把跟随了他一辈子的牧人短刀!
“唰!”刀光一闪,寒气逼人。
台下众人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以为这位固执的老人要血溅当场,以示决裂。
然而,申九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所有人再次怔住。
他没有将刀尖对准任何人,而是双手郑重地捧着短刀,将其平放在林昭面前的木案上。
接着,他从怀中,无比珍视地取出了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
地图展开,上面用混杂着兽血和某种植物汁液的颜料,绘制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号。
“这是我申氏家族,五代人,用命在风雪里踩出来的路。”申九的声音苍老而洪亮,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上,“这上面,有每一处背风的山坡,有每一条冬天也不会完全冻死的溪流,有每一片雪层下藏着肥美草根的暖谷。”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林昭:“从前,我说你们汉人开垦是在毁我们的地脉,是怕我的子孙后代没了活路,只能在风雪里等死。但是这一个多月,我亲眼看着你们建起暖棚,看见苏神医救活我的族人,我……我看清了。”
老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你们不是来夺命的,你们是在造命!”
他伸出粗糙的手,将那份承载了家族百年心血的地图,用力推到林昭面前。
“我申九,愿带领所有牧民,并入屯田,与你们共享这片土地。但我有一个请求!”
林昭肃容,躬身道:“老丈请讲。”
“让我们的孩子,既能学会拿起锄头,也要能继续跨上马背!”
这不仅是保留传统,更是保留草原民族的尊严和灵魂。
林昭闻言,不退反进,对着申九,深深地行了一个长揖。
“不止能骑马!”他直起身,朗声道,“我还要让他们进学堂,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学会写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田’字!”
话音落下,台下先是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农户与牧民,在这一刻,共同的渴望压倒了长久以来的隔阂。
林昭当场宣布,任命申九为第一任“燕北牧田使”,并亲手将一枚刚刚铸好的铜印和青色绶带交到他手中。
他又转向身旁的崔砚:“崔主簿,将今日之事,录入《寒田录》,就题为——‘老牧献图不献刀’!”
有了申九的地图,整个燕北的规划豁然开朗。
狄五立刻带领工匠,按图索骥,在三大暖谷中勘测选址,引地热温泉水修渠,建起了三座巨大的“冬耕园”。
轮牧与越冬种植的结合,让这片土地的生产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百姓们感念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发在寒耕台旁立起一块石碑,请崔砚用最刚劲的笔法,刻下了四个大字——冻土生春。
而那个曾经沉默的聋兵阿土,也找到了他无可替代的位置。
林昭发现,失去听力的他,对大地的震动和温度变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他被任命为“地热哨长”,每日只需趴在地上,就能精准地判断出地龙运行的状况和土地的温度,竟成了这片土地上最敏锐的“大地之耳”。
转眼,春雪初融,暖棚里的第一批新麦已经抽穗,即将迎来破天荒的春季收割。
林昭带着儿子林安,站在田埂上。
小林安挥舞着一把精致的小木犁,在松软的泥土上划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痕迹,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
远处,申九正策马巡视着牧场的边界;暖棚区,苏晚正带着一群妇人,辨认着初生的草药,教她们制作简易的伤药;崔砚则提着笔,在田间地头与老农交谈,记录着麦苗的生长细节。
一片生机勃勃,万物复苏。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自远方驰来,卷起一路泥泞。
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
“大人,长安密信!”
林昭接过信,撕开封口。
信上的字迹他很熟悉,来自朝中一位尚算友善的同僚。
信中言辞急切,说朝中已有御史弹劾他“擅改祖制,私开边市,纵容胡俗,其心可诛”,皇帝虽未发作,但已下令彻查。
祖制?胡俗?
林昭看着信上的字眼,再看看眼前这片热火朝天的土地,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他走到不远处一个用于取暖的火盆旁,将那封来自千里之外的警告,随手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若祖制能让百姓吃饱穿暖,我林昭又何必另辟这条新路?”
信纸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他转过身,望向那片广阔的田野,望向那万千正在挥锄破土的身影,望向每一个鲜活而充满希望的面孔。
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片土地许下誓言:
“这火,烧不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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