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申元礼主动呈上了一份密报。
两处关键水渠的工程款项,虚报三成有余,账目做得天衣无缝,若非他将近二十年的经验和不眠不休的核算,几乎就要被蒙混过去。
林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账册,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脸上却无半点波澜。
他既没有褒奖申元礼的功绩,也未曾怒斥贪腐者的胆大包天,只是淡然地吩咐一旁的陆文远:“将此录入《寒田录·补遗》,存档。”
这番平静,让准备好迎接一场风暴的申元礼和陆文远都愣住了。
他们不懂,林昭这柄出鞘的利剑,为何在触及要害时,又轻轻收了回去。
然而,真正的风暴,却以另一种更加凶险的方式悄然来临。
傍晚时分,巡诊归来的苏晚冲进了林昭的营帐,一身风尘,神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她甚至来不及喝口水,便将一份染着药草味的简报拍在案上:“都护,出事了。三个屯点,接连出现了高热、咳血的病人,症状与我在回纥边境听闻的‘肺瘴’极为相似!”
林昭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这种病,传染性极强,且发作迅猛。”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今秋草渐枯,牧民即将南迁过冬。若不能在源头扼住,一旦随牧民大规模扩散,冬日大雪封路之前,恐怕整个燕北都会化作人间炼狱!”
“肺瘴”二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
林昭当机立断,声如寒铁:“传我将令!即刻封锁出现病患的三个屯点,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所有接触者,就地隔离观察!苏晚,我给你所有权限,调动一切药材人力,必须把病源给我找出来!”
命令雷厉风行地传达下去,燕北刚刚安稳下来的人心,瞬间被一层名为“瘟疫”的阴影笼罩。
然而,就在这紧张的封锁关头,林昭却从每日的户籍变动中,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异常——逃户陡增。
每日都有那么几户人家,在夜色的掩护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是畏惧瘟疫逃离尚可理解,但周九派出的哨探回报,这些逃离者并非慌不择路,而是行踪诡秘,专拣偏僻小道,仿佛在躲避着什么,更像是在执行某种秘密的潜离计划。
混乱之中,有人在趁机搅动更深的水。
深夜,林昭独坐帐中,目光落在桌案那份纹丝未动的虚报工程款的账册上。
贪腐,瘟疫,逃户……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他脑中如乱麻般缠绕,却又隐隐指向同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
他忽然想起了阿土。
那个在朔风堡之战中被炮火震聋了耳朵的少年,却因此获得了异于常人的天赋——他能“听”到大地的震动。
上次地龙翻身前,正是他提前半日感知到了地底深处的异响,才让众人得以避过一劫。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林昭心中一闪而过。
他立刻召来阿土。
少年依然沉默寡言,但眼神清亮。
林昭用手势比划着,问他:“阿土,你能听见地下的动静……那你告诉我,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尤其是那间账房的地砖下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
阿土林昭没有多做解释,直接带着他来到灯火通明的账房之外。
此刻,申元礼正在里面连夜审问一名老账吏,隐约能听到他严厉的质问声。
林昭示意阿土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
阿土闭上眼,整个世界仿佛都化作了从大地深处传来的细微震颤。
他感受到了账房内两个人走动的脚步,一个稳重有力,一步步如同重锤,那是申元礼。
另一个则轻浮散乱,时常停顿,显然内心极度不安。
他甚至能“听”到文书被快速翻动的频率,那哗啦啦的震动,比寻常的查阅要急促得多。
时间一点点过去,阿土的眉头越皱越紧。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拉着林昭走到一旁的空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他先画了一个代表账房的方框,又画了一个太阳落山的图样,旁边标上代表“戌时”的符号。
接着,他在方框下方画了两条歪歪扭扭的线,代表两个人影,一条线指向外面,一条线指回里面。
其中一条线旁,他特意加重了笔触,画出了一个拖沓、蹒跚的脚印。
最后,他在那条线上画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模样。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每日戌时之后,当账房的灯火看似熄灭,却有两个人一进一出。
其中一人,脚步缓慢而拖沓,仿佛瘸了一条腿,又像是背负着重物!
“原来如此……”林昭眸光一闪,寒意毕现,“那不是瘸子,那是运送账册的人!”
申元礼的清查,终究是动了某些人的根基。
他虽能约束自身,却管不住那些早已和他深度捆绑的旧部。
他们不甘心就此覆灭,竟铤而走险,将真正的账册副本藏于账房地下的夹层地窖之中,每日由一名伪装成瘸腿的老吏秘密带出,连夜抄录,再伺机送往外界!
他们想让燕北的底细,暴露在某个看不见的敌人面前。
林昭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找到周九,下达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命令:“仿造一套‘影账’,就以申元礼查出的那两处水渠为蓝本,把亏空做得再大些。另外,给我添上几笔新的‘天灾’。”
周九不解,但还是忠实地执行了。
很快,一本崭新的、触目惊心的灾情册便伪造完成。
上面赫然写着:“冬霜早至,损麦三成有余”、“羊疫突发,一夜死千口”……每一笔,都足以让朝廷对燕北的屯田戍边政策产生动摇。
做完这一切,林昭又找来了军中的信童,教了他一首新童谣:
“九章子,折三翼,雪未落,仓已泣。”
这首诡异的童谣很快便通过信童天真无邪的口,传遍了几个核心屯点。
看似无意义的词句,却是最精准的暗号。
“九章子”代指精通算术的账吏,“折三翼”暗合损麦三成,“雪未落,仓已泣”,更是将粮仓空虚的恐慌渲染到了极致。
不出三日,那条潜伏的鱼儿,终于咬钩了。
一个深夜,那名瘸腿老吏再度鬼鬼祟祟地从账房的暗道潜出,怀中揣着那本新鲜出炉的“灾情册”,径直朝着村口最偏僻的一处哨塔奔去。
他不知道,村口哨塔旁的草垛里,小哨早已像块石头一样蹲守了整整三天。
当那人影一闪而过,一声尖锐的骨哨声瞬间划破夜空!
“动手!”
早已埋伏在侧的阿岩低吼一声,带着一队精锐如猎豹般扑出。
那老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死死按在地上。
阿岩亲自上前,从他怀中搜出了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册子,以及一封封口严密的密信。
信的封皮上,收信地址赫然写着——幽州,济世堂商号。
当密信呈到林昭面前,他只看了一眼那个商号的名字,便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济世堂,表面上是幽州最大的药材和皮货商行,暗地里,却是前宰相元载旧党在北疆最重要的联络据点和钱袋子!
“好啊,真是好算计。”林昭将密信丢进火盆,看着它迅速化为灰烬,“他们是盼着我燕北大乱,盼着瘟疫和饥荒的消息传回长安,好让朝廷对屯田戍边失去信心,撤屯还政,将燕北这块肥肉,重新还给他们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
当夜,林昭没有选择秘密抓捕,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在早已废弃的火誓坛旧址,点燃了象征着最高警示和召集的烽炬。
熊熊烈火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夜空。
被封锁的三个屯点的百姓,以及各部头人,都被召集到了火光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与不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昭手持那本伪造的“灾情册”,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的声音清冷而有力,压过了烈火的噼啪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知道你们在害怕什么。有人告诉你们,我们快没有粮食了,冬霜会毁了庄稼,瘟疫会杀死我们的牛羊和亲人。他们想让我们自己吓垮自己,想让我们不战自溃!”
说着,他将手中的册子高高举起:“这上面,就写着那些能吓死人的‘灾情’!”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册子掷入熊熊燃烧的烽炬之中!
纸张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作漫天飞舞的黑蝶。
“但现在,我知道了。”林昭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惊愕的脸,“我知道了是谁在背后,偷偷数着我的粮,算着我的命!他们想要的,不是我们的命,而是我们脚下这片用血汗开垦出来的土地!”
人群中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
就在这时,申元礼排众而出,一步步走到台前,在万众瞩目之下,对着林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双手高举,呈上了一本他亲手整理了数个通宵的全新册录。
“都护,”他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绝,“这是属下根据所有真实账目、屯粮流向、疫病源头追溯以及近期逃户名单,整理出的《燕北粮疫总录》。我曾以为,在这片草原上,只有马蹄声和刀剑声才是力量。如今我才懂得,这一笔一划,同样能定一地之兴衰,万民之生死。”
林昭走下高台,亲手将他扶起。
他接过那本条理分明、字字千钧的总录,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黄铜打制的令牌,拍在了申元礼的手中。
令牌上,刻着一个独特的“地热”图腾。
“说得好。一笔一划,也能定生死。”林昭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从今日起,你不仅是我燕北的监粮使候选人,更是我‘边情七线’中的‘账眼’。记住,申元礼——真正的权力,不在于你能调动多少兵马,而在于你能比敌人更先一步,看到藏在所有迷雾之下的真相。”
申元礼紧紧握住那枚尚有余温的铜牌,重重点了点头,眼中燃起了新的火焰。
火誓坛上的烽炬渐渐熄灭,但所有燕北百姓的心中,却被点燃了一把新的火。
瘟疫的恐慌被暂时压下,内鬼的阴影被公之于众,一场足以颠覆燕北的巨大危机,在林昭雷霆万钧又举重若轻的手段下,化解于无形。
夜色深沉,风中似乎还残留着纸张烧焦的味道。
林昭站在高台上,遥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黑暗山脉。
他知道,截获密信,烧掉假账,这只是一个开始。
盘踞在幽州乃至长安的黑手,绝不会就此罢休。
而那被遏制住的“肺瘴”,也像一头伺机而动的凶兽,随时可能挣脱牢笼。
内忧与外患的棋局,才刚刚布下第一颗子。
他缓缓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空气中带着泥土和草根的芬芳。
这片土地,既孕育着希望,也埋藏着无数的秘密与危机。
而他,必须守在这里,直到第一缕真正的曙光,照亮这片寒冷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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