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
凌晨。
天没亮,朱见济是被一阵钻心的绞痛弄醒的。
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在他的骨头缝里来回搅动。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往下坠。
“牵机引”的毒性,正在用远超他预期的速度反扑。
那碗续命的甘草水,已经快压不住了。
他死死咬着牙,额角的青筋一根根爆起,豆大的汗珠滚落,洇湿了明黄的枕巾。
这副九岁的身躯是强弩之末。
在拿不出更有效的法子,他撑不过这个春天。
“殿下,您又是一夜没睡好么?”
小禄子端着铜盆进来,一眼就看见朱见济煞白的脸,声音里全是藏不住的焦虑。
这两天,他瞧着自家殿下靠着一股子邪劲儿硬撑。
白日里指点江山,和于少保那等国之柱石谈笑风生。
一到夜里,就被病痛折磨的没了人样。
朱见济吐出一口浊气,摆了摆手。
“无妨,老毛病了。”
“去,给本宫研墨,取最好的徽州贡纸来。”
“殿下,您这身子。。。”
“去!”
朱见济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小禄子不敢再劝,连忙转身准备。
很快,一张精巧的楠木小几搬到了榻上。
朱见济撑着坐起身,执起狼毫笔。
他没有片刻的犹豫。
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一连串药名从笔端流出。
“苍术三钱,厚朴二钱,陈皮一钱。。。白术五钱,茯苓四钱,生姜三片,大枣一枚。”
这是一张寻常的方子。
标准的平胃散合四君子汤加减,专治脾胃虚弱,食少腹胀。
对一个大病初愈久卧病榻的孩子,开这么一剂药固本培元,谁也挑不出错。
可朱见济自己清楚,这张人畜无害的药方下面,藏着杀机。
平胃散燥湿健脾,牵机引最是阴寒。
这几味药的配伍,剂量拿捏的极为凶险。
多一分,药性过燥,和体内的寒毒剧烈冲撞,立时毙命。
少一分,又毫无用处。
最要命的,是他在最后添上的一味药。
“。。。附子,一分。”
附子。
大辛大热,通行十二经。
是中医里起死回生的猛药,也是能见血封喉的剧毒。
用量自古便是分毫之争,生死之别。
这一分的剂量,轻微的可以忽略不计。
但混在这副健脾的汤药里,却能精准的刺向牵机引的要害,暂时麻痹毒性。
这一手,不是浸淫医道数十载又精通毒理药理的大国手,根本看不出玄机。
写完药方,朱见济的后背全湿透了。
他把药方递给小禄子,沉声吩咐。
“拿着这方子,去东宫药房。”
“记住,别假手他人,亲手交给王瑾,王总管。”
小禄子接过,正要走。
“等等。”
朱见济叫住他。
“你就说,这是本宫亲自开的健脾方子。前几日父皇夸王总管办事稳妥,本宫信得过他,这药,须得他亲手煎制。本宫乏了,旁人煎的,不放心喝。”
“奴才记下了。”
小禄子心领神会。
这是捧。
也是施压。
殿下这是。。。在试探王瑾!
小禄子揣着那张薄薄的药方,只觉得有千斤重,不敢耽搁,躬身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寝殿里,朱见济躺下,听着自己的心跳。
鱼饵抛出去了。
就看那条鱼,咬不咬钩。
。。。
东宫药房内,一股浓郁的药香终年不散。
小禄子躬着身子,碎步穿过一排排整齐的药柜,到了后堂。
药房总管王瑾正戴着老花镜,低头整理一本厚厚的药材出入帐。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太子身边新晋的红人小禄子,脸上连忙堆起谦和的笑。
“是禄公公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小禄子不敢托大,先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才把药方呈上去。
“王总管,这是殿下亲手开的方子,说是近日脾胃不适,想喝些汤药调理。”
他顿了顿,把朱见济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殿下说了,您是皇爷都夸赞的稳妥人,这药啊,须得您亲自费心煎制才成。”
王瑾脸上的笑容不变,伸手接过药方。
他低头看去,目光从苍术厚朴等字眼上扫过,神情依旧温和。
可当他的视线落到末尾那个“附子,一分”时,他抓着药方的手指节猛的一紧。
薄薄的纸张被捏出了清晰的褶皱。
那张总是带着谄媚和谦卑的脸上,血色“唰”的一下褪的干干净净。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急剧收缩成针尖。
呼吸,也停了半拍。
懂了!
太子殿下,全都懂了!
这张方子不是调理脾胃,是写给他的密信,是敲在他心头的重锤!
太子殿下在告诉他。
我知道是谁在下毒。
我知道下的是什么毒。
我甚至知道怎么解!
现在,就看你的了!
短短一瞬,王瑾恢复了常态。
他抬起头,脸上的血色和那抹惯常的笑容都回来了。
“殿下千金之躯,自当精心伺候。”
他把药方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对着小禄子一拱手。
“禄公公请回吧,一炷香后,咱家亲自把药给殿下送去。保证汤浓药正,误不了事。”
小禄子全程都在暗中观察。
王瑾刚才那一刹那的失态,他全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那便有劳王总管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却没有走远,而是闪身躲在一处月亮门后,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药房的动静。
这是殿下交给他的第二个任务。
盯梢。
王瑾没有立刻抓药,他在原地站了很久。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走向药柜,开始精准的称量药材。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每一个步骤都分毫不差。
只是,他拿附子的时候,特意用身体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汤药在紫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浓郁的药香很快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拎着水桶,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他走到药房门口,探头探脑的朝里张望,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不住的往药锅和即将倒出的药渣上瞟。
躲在暗处的小禄子,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人他认得。
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吉祥的一个远房侄子,平日里仗着有人撑腰,在宫里横行霸道。
他这副模样,竟然是冲着药渣来的!
曹吉祥够狠!
这是想拿到药渣,看看殿下到底在喝什么,是不是已经察觉了!
要是让他得手,不仅殿下的计策会暴露,连王瑾也会被立刻灭口!
怎么办?
直接冲出去,就是打草惊蛇。
小禄子急的手心冒汗,脑子飞速转动。
忽然,他瞥见墙角一个废弃的鸟笼,心里有了主意。
他悄无声息的溜到后院,抓起一把石子,对着药房斜对面的一间空屋子,猛的弹了过去。
“砰啷!”
一声脆响。
“什么声音?”
煎药的王瑾抬起头。
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太监也是一惊,下意识的朝声音来源望去。
紧接着,小禄子捏着嗓子,模仿女子尖细的惊叫声,在另一边的假山后喊了一声。
“有刺客!快来人啊!”
刺客二字,在宫里就是天雷。
那小太监吓得一哆嗦,也顾不上去偷药渣了。
功劳哪有小命重要?
他丢下水桶,连滚带爬的就往人多的地方跑,边跑还边喊。
“护驾!有刺客!”
一时间,整个东宫都骚动起来,巡逻的侍卫,洒扫的宫人,全都朝着那间空屋子涌去。
小禄子趁着这片混乱,溜进药房。
王瑾刚把药汤倒进碗里,正准备处理药渣,见到小禄子进来,神色一变。
小禄子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王总管,刚才那人是曹吉祥的眼线,是冲着这药渣来的!”
王瑾的脸色“刷”的又白了。
“快!”
小禄子一把抓起尚在温热的药渣,三两步冲到药房后面的小花园里,刨开一个花盆底下的土,把药渣深埋了进去。
又仔细的把土压实,看不出半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王瑾说。
“王总管,药不能凉了,您快给殿下送去吧。这里,奴才来处理。”
王瑾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但心思缜密行事果决的小太监,嘴唇翕动几下,最终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端起那个盛着救命汤药也盛着他全家性命的药碗,步履沉重的朝寝殿走去。
。。。
朱见济半靠在榻上,听着外面渐渐平息的喧哗,嘴角勾起一个赞许的弧度。
小禄子这小子,越来越上道了。
很快,殿门被轻轻推开。
王瑾端着一个黑漆描金的托盘,亲自走了进来。
他屏退了所有宫人。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走到榻前,缓缓跪下,将托盘举过头顶。
“殿下,药来了。”
他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朱见济坐起身,没有立即去接药碗,他的目光,直直的看着王瑾。
两人视线交错。
王瑾的眼神里,不再是白日里的探究挣扎,而是一种恐惧绝望又带着一丝希冀的复杂。
对方看懂了。
朱见济伸出手,去接那个青花瓷碗。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温热碗壁的一刹那,王瑾的嘴唇,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无声的动了动。
朱见济的瞳孔猛的一缩。
他看的清清楚楚。
王瑾用口型说的,是两个字。
“三日。”
没有声音。
但这两个字在他耳边炸响。
这张药方,只能管用三日!
三日之后,要么曹吉祥和孙太后会更换毒药,要么,会用更凶狠的手段,直接了结了他!
王瑾,不是敌人!
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给自己传递最后的情报,给自己划下了一道死亡的倒计时!
心中惊涛骇浪,朱见济的脸上依旧平静。
他只是微微颔首,端过药碗,将那碗凝聚着无数凶险与算计的汤药,一饮而尽。
药汤入喉。
一股暖流混合着附子特有的辛辣,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
那股盘踞在骨髓深处的阴寒之气,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暂时扼住。
疼痛感顿时消减大半。
有效!
王瑾看着朱见济喝下汤药,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一些。
他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然后端着空碗,一言不发,躬身退出了寝殿。
高大的殿门在他身后合上。
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朱见济独自坐在昏暗的光影里,感受着体内久违的暖意,心里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他慢慢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
他只有三天的时间。
三天之内,他必须把王瑾这条线,从一枚随时可能被牺牲的棋子,变成一把能直插敌人心脏的尖刀。
三天之内,他要拿到所有证据。
摆到父皇面前。
发动雷霆一击!
这场与死神的赛跑,他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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