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
慈宁宫。
这地方常年不见光，空气都比别处冷上几分。
巨大的铜鹤香炉里，檀香烧得正旺。
青烟缭绕，却盖不住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孙太后半躺在榻上，手里的蜜蜡佛珠捻的飞快，好几次都险些脱手。
自从景泰帝病倒，太子监国，她这个前朝太后，就成了宫里最碍眼的人。
特别是她那个被废的儿子朱祁镇，还像条狗一样被关在南宫。
一想到这，她就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太后，班禅大师到了。”
心腹嬷嬷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声音压得很低。
孙太后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快请。”
没一会儿，一个披着红僧袍的西域高僧被领了进来。
那人光头高鼻，眼窝深陷，五官深邃的不像中原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
他自称是乌斯藏来的活佛班禅，得了佛祖托梦，特意东来为大明祈福。
没人知道，这身僧袍下面，是个名叫胡安的伊比利亚特务。
也是这场阴谋的策划者。
“贫僧参见太后。”
高僧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声音带着一种异域的调子，很是特别。
“大师不必多礼。”
孙太后让他坐下，开门见山的问。
“不知大师此来，可看出些什么？”
“阿弥陀佛。”
高僧念了声佛号，合上眼，像是在入定。
过了半晌，他才睁开眼，长出了一口气。
“太后，贫僧昨夜观星，代表皇帝的紫微星光芒黯淡，摇摇欲坠。而在它旁边，另一颗帝星，竟然又有重新亮起的势头。”
孙太后呼吸一窒。
心跳都仿佛停了一拍。
紫微星，是景泰帝朱祁钰。
那另一颗要亮的星，除了她那个被关在南宫的儿子，还能有谁。
“大师……这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高僧一脸悲天悯人。
“天意如此。景泰皇帝，恐怕是大限将至……”
他话锋一转，声音也沉了下去。
“只是，天机已泄，便有变数。如今的监国太子羽翼已丰，满朝都是他的人。若是皇帝一驾崩，他效仿前朝旧事，抢先登基，那太上皇……恐怕此生都无望出南宫了。”
这话一字一句，都戳在孙太后心窝子上。
她的儿子，要一辈子烂在南宫。
不。
她绝不答应。
“那……那依大师之见，我……我该怎么办？”
孙太后的脑子乱成一团，那点理智瞬间就被冲垮了。
高僧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身子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蛊惑。
“太后，您是太上皇的生母，是大明最尊贵的女人。您的话，就是旨意。”
“陛下病重，理应静养，这是天经地义。太子是储君，可他也是儿子。父亲病危，他怎能不守孝？这个时候办什么婚事，传出去，天下人都会骂他不孝。”
“您只需下一道懿旨，说‘皇帝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将乾清宫封锁起来。再以‘太子大婚在即，须斋戒祈福’为由，让他在东宫待上三天，不许出门。”
高僧的嘴角，藏着一丝极淡的笑。
“这样一来，太子就成了聋子瞎子。三天时间，足够我们……为太上皇做很多事了。”
孙太-后呆呆的听着。
她眼里的犹豫，被这个疯狂的念头彻底取代。
对啊。
我是他的祖母。
我让他闭门思过，他敢不听？
他要是不听，就是大不孝，全天下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好！就按大师说的办！”
孙太后猛的一拍扶手，眼神变得狠厉起来。
为了她的宝贝儿子，她什么都敢赌。
……
东宫，丽正殿。
孙太后的懿旨由司礼监掌印亲自送来，排场极大。
小禄子接过旨意展开，尖细的嗓音在大殿里回荡。
那旨意写得冠冕堂皇。
“……皇帝龙体违和，当静心休养，百官非召不得入内觐见，以全孝道。皇太子乃国之储贰，亦为人子，父病危，理应斋戒祈福，以彰仁孝。特命皇太子即日起闭门于东宫三日，沐浴焚香，静思己过，为皇帝祈福，为社稷祈福。钦此。”
这旨意表面上句句是规矩，字字是孝道，可里头的意思，谁听不出来？
皇帝快不行了，不让太子在跟前守着，反而让他回东宫关禁闭？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传旨太监念完，殿内一片死寂。
郭勇那些侍卫眼睛都红了，手紧紧攥着刀把，青筋暴起。只要太子一句话，他们就敢冲上去把这太监给剁了。
“他娘的！欺人太甚！”
郭勇在后面低声怒吼。
“这老妖婆疯了？殿下，末将愿带三百弟兄，现在就冲了她慈宁宫，看她还敢不敢胡来！”
“急什么？”
朱见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不紧不慢的。
他从书案后走出来，脸上没有半点怒气，反而带着笑意。
他走到那传旨太监面前，还亲手扶了他一下。
“公公辛苦了。”
他笑的很温和。
“祖母的心意，我收到了。这道旨意，我接了。”
什么？
郭勇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老太监也愣住了，他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就等着太子发火抗旨，结果对方就这么轻飘飘的接了？
这不对劲啊。
朱见济像是没看到众人见鬼般的表情，对着那道懿旨，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
“请公公回禀祖母，孙儿这就回宫焚香沐浴，为父皇祈福，也为……大明江山祈福。”
“大明江山”四个字，他咬的特别重。
传旨太监晕乎乎的走了，脚步都有些虚浮。
殿门一关，郭勇再也憋不住了。
“殿下！您……您怎么能接这旨意？这明摆着是要把您关起来，好在外面动手脚啊！”
“是啊殿下，这就是个圈套啊！”几个年轻侍卫也急了。
“我知道是圈套。”
朱见济转过身，坐回主位上，居然真的让人去准备香汤和新衣。
“可这出戏，得顺着他们的本子演下去，才好看，不是么？”
他看着急的满头是汗的郭勇，慢悠悠的开口。
“祖母说的对，我是该斋戒祈福。”
他说着，便解开了外袍，真像要去沐浴的样子。
郭勇他们看着太子这副束手就擒的样子，急得不行，却又完全看不懂。
太子爷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夜。
东宫里果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见济真的在丽正殿的书房里点着安神香，闭目养神，一副与世隔绝的姿态。
宫墙外，慈宁宫的探子将这消息传回去，孙太后听了之后越发得意，觉得自己算无遗策。
但是，没人知道。
就在丽正殿那张巨大的书案底下，一块地砖被悄然挪开。
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深不见底。
这，正是西厂耗费数年，不知投入了多少金银，才秘密挖出的地下通道。
它将东宫、西苑、京营，甚至于谦等重臣的府邸，都连成了一片。
小禄子的身影从地道里钻出，单膝跪在朱见济面前。
此时的朱见济，身上哪还有半点祈福的闲适。
他换了身干练的黑衣，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京城防务图，上面用红笔画着一个个醒目的标记。
他的眼神冰冷。
“殿下，鱼儿们……都开始动了。”
小禄子的声音因为兴奋，都有些发颤。
“很好。”
朱见济点点头，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蘸了墨，在地图上飞快的下达命令。
“传令给于谦。让他以整顿京城治安为名，命五城兵马司今晚全员上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人可以不抓，但动静必须闹大，要让某些人觉得，城里乱了，他们有机会了。”
“传令给郭勇，不必守着东宫。带神机营主力，去这个位置，”他的笔尖，点在南宫外的一条小巷，“给我死死的钉在那里。记住，没有我的信号，就算里面翻了天，也不准动。”
“传令给沈炼，今晚就把所有支持太上皇的言官都给我‘请’起来。下狱也好，‘保护’也罢，理由随便找。总之，这三天，我不想在朝堂上听到一句废话。”
“还有……”
一条条冰冷精准的命令，从这个被软禁的东宫里，通过密道，飞快的传向京城每个角落。
一张反向包围的大网，就此拉开。
朱见济放下笔，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懿旨软禁？
正好。
这三天，就是他送给所有牛鬼蛇神最后的狂欢。
“三天。”
他轻声说道。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把所有想死的人，都凑齐了。”
“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好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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