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三年，秋。
深夜的桃源公署，三楼书房的灯火还亮着。窗上映出一个伏案工作的身影，已经持续了三个时辰。
林枫放下手中的钢笔——这是工坊新近研发的产品，用金属笔尖蘸取特制墨水，比毛笔书写快上数倍。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望向窗外。
十年了。
距离狼族围城，已经过去整整十年。
距离朝廷签订盟约，也已经九年有余。
窗外的桃源，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城墙还是那道灰白色的水泥城墙，但向外扩展了整整一圈，将原本的郊野农田也囊括在内。新城墙高六丈，厚三丈，墙上每隔百步就有一座了望塔，塔顶安装着巨大的探照灯——那是工坊最新研发的“电弧灯”，用蒸汽机驱动的发电机供电，能在黑夜中照亮半里之地。
城内，街道拓宽了两倍，全部铺上了水泥路面。路两旁种着整齐的行道树，梧桐、槐树、银杏，在秋风中叶色斑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路灯，同样是电弧灯，入夜后自动点亮，整座城亮如白昼。
更远处，工厂区的烟囱在夜色中静静矗立，没有冒烟——按照规定，夜间除必要岗位外全部停工，以保证工人休息和城市空气。但白天时，那里会是另一番景象：蒸汽机的轰鸣声，机床的切削声，炼钢炉的火光，交织成工业文明的交响。
林枫的目光落在西北角。那里有一片特别的建筑群，飞檐斗拱，古色古香，但屋顶上却架设着奇怪的金属装置——那是“桃源理工学院”，三年前建成，专门培养工程师和科学家。此刻，实验楼的窗户还亮着几盏灯，大概又有学生在熬夜做实验。
十年。
三千多个日夜。
从一个勉强自保的边城，到如今人口十五万、工农业兴盛、文化繁荣的“北地明珠”。
林枫收回目光，看向桌上的报告。
这是今年的《桃源发展年报》，厚厚一册，记录着各项数据：
“农业：耕地面积扩至八十万亩，全部实现水利灌溉。粮食总产量达四百万石，人均存粮两石有余。经济作物种植面积二十万亩，棉花、麻、桑、茶、果树……”
“工业：钢铁年产量五千吨，水泥八万吨，煤炭十五万吨。建成机械制造厂三家，纺织厂五家，化工厂两家，食品加工厂……”
“教育：各类学堂六十三所，在校学生两万七千人。理工学院首届毕业生一百二十人，已全部就业。成人识字率达七成……”
“医疗：综合医院一座，分院三座，社区医馆二十处。医师三百余人，护士八百人。人均寿命从十年前的三十五岁，提升至四十八岁……”
“贸易：年贸易额白银五百万两，主要出口钢铁制品、机械、布匹、书籍，进口原料、特产……”
一个个数字，背后是无数人的汗水，是文明的积淀。
林枫翻到最后一页，是明年的发展规划：
“启动‘电气化试点工程’，在城区铺设电线，推广电灯、电话。”
“开工建设‘北地铁路’第一期，连接桃源与幽州，全长三百里。”
“扩建理工学院，增设‘医学院’‘农学院’。”
“筹建‘桃源图书馆’，收藏典籍五十万卷……”
他提笔，在“图书馆”项目旁批注：“须设古籍修复部，抢救保护前朝文献。”
刚批完，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林栋。十年过去，他鬓角已见霜白，但腰杆依然笔挺，眼神锐利如初。
“主公，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马上。”林枫合上年报，“有事？”
“两件事。”林栋走到桌前，“第一，草原那边有消息了。巴特尔派人送信来，说他们部落今年尝试了咱们教的轮牧法和兽医技术，牛羊成活率提高了三成。他想冬天送一批孩子来书院学习。”
林枫眼睛一亮：“好事。安排接待，食宿全免。”
“第二……”林栋犹豫了一下，“永昌朝廷那边，最近有些异动。皇帝病了，据说很重。几个皇子都在争位，朝局不稳。南方的几个藩镇，也开始蠢蠢欲动。”
林枫沉默片刻。
十年和平，来之不易。但乱世的阴影，从未真正远去。
“加强边境警戒，但不要主动挑衅。”他说，“另外，传信给我们在京城的商号，备足粮食药品，必要时候……可以接济一些难民。”
“主公仁义。”林栋顿了顿，“还有一件事，私事。小女婉清下月成婚，想请您主婚。”
林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婉清都这么大了？时间真快。我记得她小时候，总跟在我后面要糖吃。”
“是啊，转眼都十八了。”林栋眼中闪过慈爱，“夫君是理工学院的学生，学机械的，人很踏实。”
“好，我一定去。”林枫起身，拍了拍林栋的肩膀，“你也老了。该歇歇的时候，就歇歇。桃源现在人才济济，不用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林栋苦笑：“习惯了。看着桃源一天天变好，比什么都舒坦。”
两人又聊了几句，林栋告辞离开。
林枫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这座他亲手建起的城。
十年。
多少人来，多少人走。
多少孩子长大，多少老人故去。
但桃源，一直在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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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桃源在钟声中苏醒。
那是中央钟楼的报时钟声。钟楼高十五丈，顶层安装着巨大的机械钟，每时辰自动报时，全城可闻。
街道上开始热闹起来。送奶工推着小车挨家挨户送鲜奶——这是畜牧场的新服务，保证每个孩子每天能喝上一杯。清洁工在打扫街道，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动作麻利。更远处，早市已经开张，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食摊的香气，交织成充满生活气息的画卷。
林枫没有坐马车，而是步行去理工学院。他想看看这座城最真实的样子。
路过中央广场时，他停下脚步。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青铜雕像——不是他，而是一个普通的桃源士兵。士兵手握长矛，目视远方，基座上刻着一行字：“为守护而战，1947-1950”。
那是狼族围城战中阵亡的四百九十七名将士的集体象征。每年的清明和城庆日，都会有百姓自发前来献花。
此刻，几个孩子正在雕像下玩耍。一个小女孩指着雕像问老师：“先生，他是谁呀？”
年轻的先生蹲下身，耐心解释：“他是很多年前，为了保护咱们桃源而牺牲的英雄。那时候狼族来打咱们，很多叔叔伯伯战死了，才守住这座城。”
“狼族是什么？”
“是北边草原上的人。不过现在好了，他们有些部落跟咱们做生意，有些还送孩子来读书。所以啊，打仗不是唯一的办法，相互理解、相互学习，才能长久和平。”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枫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经过市集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摊位——王大山在卖新式农具。十年过去，王大山头发全白了，但嗓门依然洪亮：
“瞧一瞧看一看啊！最新款的联合收割机模型！真家伙一天能收五十亩地！买回去给孩子当玩具，从小培养机械兴趣！”
摊前围了不少人，大多是农人。有人问：“王师傅，这真家伙什么时候能造出来？”
“快了快了！”王大山拍着胸脯，“理工学院那帮小子在攻关最后的传动问题。明年，最晚后年，保证让咱们桃源的农田，全部用上机械！”
林枫没有打扰，悄悄走过。
再往前，是书铺街。整条街都是书店和印刷坊，空气中弥漫着油墨的清香。最大的一家“文明书局”门口，排着长队——今天有新书发售，是理工学院编写的《基础物理学》。
排队的人形形色色：有穿着工装的工匠，有挽着篮子的妇人，有稚气未脱的学生，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皮袄的草原人。
一个草原青年用生硬的汉语问前面的人：“这书……难吗？”
“有图解，有例题，不难。”被问的是个汉人少年，热情地解释，“你要是看不懂，可以去夜校听课，免费的。”
“夜校？”
“就是晚上上课的学堂，专门为白天要干活的人开的。先生讲得可细了。”
草原青年眼睛亮了：“我去！”
林枫站在街角，看着这一幕，心中温暖。
知识在流动，文明在交融。
这才是桃源真正的力量。
走到理工学院时，已经快中午了。学院大门气派庄严，门楣上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格物致知，经世致用”。
进门是主楼，三层砖混结构，窗户宽大明亮。楼前的小广场上，一群学生正在做实验——他们在测量不同材料的导热系数，仪器精良，操作规范。
“林先生！”一个学生发现了他，惊喜地跑过来。
很快，学生们围了上来。他们都是理工学院的佼佼者，有的专攻机械，有的研究化学，有的沉迷数学。
“先生，我们设计的蒸汽轮机模型成功了！热效率达到百分之十二！”
“先生，新合成的染料通过了稳定性测试，比天然染料更耐晒！”
“先生，您上次讲的微积分，我们推导出了新的公式……”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求知的热忱和创造的喜悦。
林枫耐心地听每个人说，然后一一解答、鼓励。这些孩子，大多是在桃源出生或长大的第一代，他们没有经历过战乱和饥荒，从小在安定富足中学习成长。
他们是桃源的未来。
也是文明的未来。
中午，林枫在学院食堂吃饭。食堂宽敞明亮，菜品丰富，价格低廉。学生们排队打饭，秩序井然。他看到几个草原学生和汉人学生坐在一起，边吃边讨论问题，用的是汉语夹杂着一些专业术语。
“受力分析应该这样……”
“不对，要考虑摩擦系数……”
争论激烈，但气氛友好。
饭后，林枫参观了几个实验室。
机械实验室里，一台小型蒸汽机正在试运行，活塞往复运动，带动飞轮旋转。负责的学生详细讲解着改进的点：“我们在气缸内壁增加了润滑油槽，磨损减少了三成。”
化学实验室里，学生们在蒸馏、滴定、合成。空气中有各种奇怪的气味，但每个人都很专注。
最让林枫惊讶的是物理实验室。他们居然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电磁感应”装置，用手摇发电机产生电流，点亮了小灯泡。
“先生您看！”一个学生兴奋地说，“我们验证了您说的‘电生磁，磁生电’！虽然现在功率很小，但原理通了！以后一定能造出更大的发电机，让全城都用上电灯！”
林枫看着那个发光的灯泡，心中感慨。
十年前，他刚来这个世界时，这里还是一片蛮荒。
现在，这群年轻人已经在探索电磁感应了。
文明的前进速度，有时快得超乎想象。
下午，林枫去了城外的农业示范区。
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望无际的农田，划分成整齐的方块。田里，几台蒸汽拖拉机正在耕地，黑烟从烟囱冒出，在秋日晴空下格外显眼。
更远处，是新建的温室大棚。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里面种植着反季节蔬菜。
示范区主任是李茂的儿子李铁柱，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实汉子。他带着林枫参观，如数家珍：
“这块是试验田，种的是新品种小麦，抗倒伏，产量比老品种高三成。”
“那块是棉田，用了新的密植技术，亩产皮棉八十斤。”
“那边是果园，引进的苹果树，明年就能挂果。”
“还有养殖场，我们在试验科学喂养，猪六个月出栏，鸡四十五天……”
林枫一边听一边点头。
农业是根基。只有粮食充足，一切发展才有可能。
“有什么困难吗？”他问。
李铁柱搓搓手：“就是……人才不够。理工学院毕业的，都愿意去工厂，觉得农业土。其实农业也需要技术，需要科学……”
“这个问题，我来解决。”林枫说，“明年在理工学院增设农学院，专门培养农业技术人才。另外，提高农技员的待遇，让他们不比工程师差。”
“那太好了！”李铁柱眼睛发亮。
黄昏时分，林枫登上城墙。
夕阳西下，把整个桃源染成金色。新城墙外，是大片新开发的居民区，红砖青瓦，炊烟袅袅。更远处，工厂区的烟囱静静矗立，明天又会开始一天的忙碌。
城内，华灯初上。电弧灯的光芒从街道、从窗户、从钟楼、从了望塔透出，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十年前，这里只有几千人，一片废墟。
十年后，这里生活着十五万人，繁荣富足。
林枫想起那个已经消失的系统，想起龙兴帝的遗藏，想起拓跋野的败退，想起年轻皇帝的妥协……
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今天的样子。
“主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林枫回头，是陈远之。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但精神矍铄，还在书院教书。
“陈先生，您怎么上来了？”
“来看看。”陈远之走到他身边，望着城内的灯火，“每次看到这幅景象，老朽都觉得，这辈子值了。”
两人沉默地望着脚下这座城。
许久，陈远之轻声问：“主公，您觉得……桃源这条路，走对了吗？”
林枫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十年前，自己拒绝朝廷封赏时，很多人不理解，很多人反对。
想起这十年间，多少次艰难抉择，多少次险象环生。
想起那些牺牲的人，那些离开的人，那些坚持下来的人。
“对错，让后人评判吧。”最终他说，“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认为该做的事——建一座让普通人也能好好活着的城，证明一条不一样的路是可行的。”
“至于这条路最终通向哪里……”林枫望向远方，“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们让很多人看到了希望，让很多孩子有了未来，让很多老人能安度晚年。”
“这就够了。”
陈远之深深点头。
夜幕完全降临。
桃源的灯火更加明亮，像黑暗中最璀璨的星辰。
而在城外的官道上，几辆马车正在驶来。车上坐着新一批来考察的外地官员、商人、读书人。他们远远看到那片光海，都震撼得说不出话。
“那就是桃源……”一个人喃喃道。
“十年，”另一个人叹息，“只用了十年。”
马车继续前行，驶向那座不夜之城。
而在城墙上，林枫和陈远之还站在那里，像两座守望的雕塑，守护着这片他们亲手建起的文明之光。
十年，只是一个开始。
前路还长。
但灯已经点亮。
而光，会自己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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