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万佛寺,静禅院。
迦楼罗踏入庭院时,看到陆冥正静立于一棵菩提树下。他并未吐纳修炼,只是站着,气息却如渊海般沉凝,昨日那股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狂暴血气,已然尽数收敛,化作了支撑他身躯的坚实磐石。
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迦楼罗眼中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欣慰与敬意。他走上前,双手合十:“陆施主,你的修为……”
“托你的福,侥幸没死,还得了些好处。”陆冥转过身,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他眼中的悲伤依旧深邃,却被一种更为坚韧的东西镇在了最底层,不再是能吞噬他的漩涡,而是一片沉静的湖。
迦楼罗摇了摇头,郑重道:“是陆施主自己的道心足够坚定。”
他顿了顿,神色变得肃穆,“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告。方丈慧寂大师感念晏紫苏施主舍身封魔,有大功德于世,决定以万佛寺最高规格,为她举办一场‘往生祈福大典’,昭告天下,并于寺中为她立‘功德碑’。”
“晏紫苏”三个字,如同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入陆冥平静的湖心。他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周身那股沉凝的气息也随之紊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迦楼罗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多谢方丈。”陆冥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身份敏感,不便出席。不知……能否请大师安排一处僻静之地,让我能远远地看一眼?”
“理应如此。”迦楼-罗慨然应允,没有丝毫犹豫。
万佛寺后山,一处可以俯瞰主寺广场的僻静山崖。
陆冥、沈独步和闻人芷并肩而立,山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袍。远处,宏伟的钟声悠扬传来,穿透云层,洗涤人心。
主寺广场上,数千名僧侣身披金红袈裟,神情肃穆地端坐于蒲团之上,汇成一片庄严的海洋。佛号声汇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音浪,冲天而起,驱散了笼罩在西漠上空数日的阴霾。
场面宏大而庄重,仿佛是在为一位得道高僧送行。
方丈慧寂亲自立于高台之上,手持法杖,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传遍了万佛寺的每一个角落。
“晏施主,虽曾误入歧途,然其心存善念,於危难之际,燃自身之薪火,照众生之路,有大功德於世……”
随着慧寂方丈的话语,八名金身罗汉合力,将一块巨大的功德碑缓缓立起。那石碑由整块的汉白玉雕琢而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上面没有冗长的生平记述,亦无华丽的辞藻。
只有简简单单的六个大字,笔走龙蛇,力透石背——
护世者,晏紫苏。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又如同一股暖流,瞬间贯穿了陆冥的四肢百骸。
它洗刷了她所有的污名,肯定了她最终的选择,给了她一个足以告慰天地的名分。
听着那庄严的佛号,看着那块被阳光照亮的石碑,陆冥一直紧握的双拳,终于缓缓松开。他闭上眼,任由山风吹过脸颊,一滴滚烫的清泪从眼角滑落,瞬间被风干。
他心中那场持续了太久的狂风暴雨,在这一刻彻底平息。所有的愧疚、不甘、悔恨,都消融在这宏大的佛号与无上的荣光之中,最终沉淀下来,化作了永恒的、温暖的怀念,以及……守护的动力。
陆冥对着广场的方向,深深一揖。
没有言语,没有泪水,只有这一个躬身,便完成了他与她的,最后的告别。
沈独步和闻人芷默默地陪在他身边,没有说一句话。他们知道,从这一揖之后,陆冥才算真正地从过去走了出来。他并未抛弃那些悲伤,而是将它们拾起,悉心打包,化作了肩上沉甸甸的行囊,陪他走向更远的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仪式结束的钟声再次响起。迦楼罗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山崖上。
他看着气质已然截然不同的陆冥,点了点头,沉声道:“方丈有请。关于未来,我们该谈谈了。”
万佛寺,方丈禅房。
禅房内陈设简单,唯有一盏青灯,一卷古经。灯火通明,将一张铺在矮桌上的巨大天坠大陆地图映照得纤毫毕现。
陆冥、沈独步、闻人芷、迦楼罗四人,与须发皆白的方丈慧寂相对而坐。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凝重的气息。
“事情,要从‘守护者’说起。”
陆冥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将剑奴·残火告知他的一切全盘托出。
从失落纪元那场失败的飞升,到撕裂世界形成的创口“天渊”;从天渊中渗透出的高维污染,到守护者一族世代的抗争;最后,落到了厉恨天的最终目的上——他要的不是征服,而是彻底“格式化”这个世界,以求解脱。
一番话,信息量之庞大,足以颠覆在场任何人的认知。
禅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良久,慧寂方丈长叹一声,枯槁的手指从一本古老的佛经夹层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页泛黄的兽皮。
兽皮之上,用古老的朱砂,描绘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巨渊,无数扭曲的黑气从渊中升腾,与陆冥的描述别无二致。
“阿弥陀佛。”慧寂的眼中带着一丝洞悉天命的悲悯,“陆施主所言不虚。本寺创寺祖师,便是上古守护者一脉的追随者。他建立万佛寺的真实目的,并非弘扬佛法,而是为了镇压那自天渊渗透而来、最强大的一缕污染——【泣者】。”
这个秘密,让迦楼罗都为之动容。
闻人芷没有说话,她取出了天机阁的星盘。随着灵力注入,星盘上的玉石与金属环开始缓缓转动。片刻后,星盘中央的镜面上,浮现出一片混乱、不祥的暗红色星云。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在地图的极北之地——那片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无人区域。
“北原雪境。”闻人芷的声音无比凝重,“天机阁的绝密记录中,此处被称为‘天泣之眼’,是整个世界因果律最薄弱的点,亦是灾劫之源。陆施主的情报,千真万确。”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汇集,拼凑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沈独步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那双总能看透人心的眸子,此刻死死盯着地图,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沙哑:“这已经不是战争了,这是末日。赤骨教要掀翻的,是整张棋盘。”
他抬起头,环视众人:“凭我们几个人,甚至加上整个西漠的力量,都不可能对抗一个要毁灭世界的疯子。我们必须联合整个大陆,所有能联合的力量!”
“联合?”迦楼罗发出一声苦笑,充满了无奈与自嘲,“方丈,恕弟子直言。如今赤骨教主力撤退,正道各派鼠目寸光,正忙着争抢那些被魔道吐出来的地盘,瓜分利益。我们拿着这番灭世之言去找他们,他们只会当我是个疯子。”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禅房内的气氛再次压抑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陆冥身上。
他才是这一切的起点,是所有秘密的交汇点。
陆冥看着地图,沉默了片刻。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被仇恨、悲伤、迷茫填满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如磐石般的坚定。
“他们信与不信,我们都得去做。”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北原雪境的位置,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就是证据。我的血脉,就是战旗。”
这一刻,他不再是为家人复仇的孤狼,不再是亡命天涯的逃亡者。他选择主动扛起了这片天地的命运,成为了风暴的中心,成为了那面即将迎战末日的旗帜。
看着陆冥坚定的眼神,沈独步深吸一口气,眼中因绝望而熄灭的火焰,重新燃起了名为“斗志”的光芒。
“好。”他沉声道,“既然旗帜已经立起,那下一步,就是该考虑如何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这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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