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崖的夜，总是格外清冷。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叶冷轩素白的身影拉得修长，映照在冰冷崖壁与悬浮的玉简光幕之上。
他已在此枯坐良久，面前的光幕中，来自雾隐仙墟外的能量残留数据与黑风涧的记录被并排列出，无数细微的符文如星辰般明灭流转。
“煞气核心震荡频率偏差百分之零点零七，能量衰减速率人工干预痕迹明显，模拟寂灭特性表层结构与实际观测记录存在百分之五点四的误差……”
他指尖划过光幕，调动着一组组复杂的数据，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崖顶回荡，带着一种将近偏执的严谨，“第七次交叉验证结果一致。非自然生成，系刻意模仿伪造。目标：嫁祸幽阙，激化矛盾。”
每一个结论，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他过去二十年深信不疑的某些东西。理智与情感在颅内交锋，留下的并非豁然开朗，而是更深的迷雾与……一丝被愚弄的愤怒。
他叶冷轩，璇玑阁首席，自诩洞察秋毫，却险些成了他人手中指向错误目标的刀。
一阵极轻微的空间波动，打破了崖顶几乎凝滞的沉寂。这波动并非璇玑阁正统术法的路数，带着一种空渺难测的意味。
叶冷轩眸光一凛，几乎是本能反应，并指如剑，身旁的青玄剑虽未完全恢复，却仍发出一声清越嗡鸣，一道凌厉的冰寒剑气瞬发而至，斩向波动传来之处—崖边一株古松的阴影。
“啧，叶首席，这就是你们璇玑阁的待客之道？大晚上火气还这么旺。”
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女声响起，那剑气在触及阴影前，仿佛撞上一片无形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黯，悄无声息地消散。
阴影蠕动，沐星澜的身影缓步走出。她今日未束发，墨色长发随意披散，一身珊瑚色劲装勾勒出利落身段，嘴角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双深邃紫眸在月光下流转着光彩，正上下打量着保持警惕的叶冷轩。
“是你？”叶冷轩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周身灵力暗自凝聚。她竟敢潜入璇玑阁核心弟子清修之所？“沐星澜，你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沐星澜挑眉，无视他的戒备，自顾自地走近几步，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他身后那些尚未收起的数据光幕，“听说有人费尽心思，又把几条人命的账算到我头上，我总得来瞧瞧，是哪个小古板这么惦记我？”
她的语气很轻松，却让叶冷轩耳根微微一热，有种背后研究被人抓个正着的窘迫。但他立刻稳住心神，冷声道：“宗门内自有公论。阁下擅闯我派禁地，莫非是想坐实那些猜测？”
“禁地？”沐星澜环顾四周，故作惊讶，“我瞧着这里风景不错，灵气也还凑合，原来是叶首席的私邸？失敬失敬。不过……”
她话锋一转，指尖忽然点向其中一面光幕，那上面正是他反复比对的核心煞气数据，“你这堆乱七八糟的线啊图啊，看起来倒像是个明白人。怎么样，查出点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没？是不是又一次发现，我这个人虽然名声不好，但偏偏不爱给人背黑锅？”
叶冷轩一噎，被她这直白又有些无赖的话堵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抿紧嘴唇，侧身想挡住那些光幕，语气更冷：“此事与你无关。璇玑阁自会查明真相。请你立刻离开！”
“哦？与我无关？”沐星澜紫眸微眯，笑意淡了几分，“有人用我的名头杀人，想把屎盆子扣我脸上，这叫与我无关？叶冷轩，你们正道中人讲不讲道理？”
她忽然向前又迈了一步，逼近他，身上淡淡的、仿佛星空寂寥般的清冷气息袭来，“还是说，你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只是嘴上不肯认，非要摆出一副苦大仇深、拒人千里的模样才舒服？”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叶冷轩甚至能看清她长而密的睫毛下，那双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带着些许无措的僵硬。
他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强压下那丝异样，寒声道：“休得胡言！正邪不两立，你我立场分明，何来认与不认！”
“正邪不两立……”沐星澜玩味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抬手。叶冷轩瞬间紧绷，以为她要动手，却见她只是随意地拂开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洒脱自然。
“行吧，你说不两立就不两立。”她似乎觉得无趣了，转身踱开两步，望向崖外云海，“那我换个问题。叶大首席，你这静思崖风景虽好，但底下三百里处的灵脉最近抽抽得厉害，都快枯了，你们璇玑阁是打算集体搬家，所以临走前先把地皮刮干净？”
叶冷轩闻言一怔：“灵脉枯竭？三百里处？何处？”他近日专注于秘境后续和能量分析，并未过多留意宗门周边灵脉的细微变化。璇玑阁占据主灵脉，周边支脉偶尔波动实属正常。
“东南方向，寂灭渊附近。”沐星澜回眸，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戏谑，多了一丝认真，“别告诉我你们一点没察觉。那种抽法，可不像是自然衰减。”
寂灭渊？叶冷轩眉头紧锁。那是宗门记载中的一处险地，上古时期曾有大战，能量混乱，寻常弟子不会靠近，但也不至于灵脉大规模异常。
“寂灭渊能量本就紊乱，有所波动不足为奇。阁下莫非又想转移话题？”他心中疑窦丛生，但嘴上仍不肯放松警惕。这魔头行事诡谲，难保不是又一个圈套。
沐星澜看了他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果然如此”的意味。“罢了，看来从你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了。还以为你这小古板除了死脑筋，至少眼睛不瞎，没想到……”
她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转身似要离去。
叶冷轩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想起那些数据，想起壁画，想起她刚才提及灵脉时那抹罕见的认真，鬼使神差地，一句话脱口而出：“等等！”
沐星澜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月光勾勒出她优美的下颌线。“怎么？叶首席改变主意，要请我喝茶了？”
叶冷轩抿了抿唇，忽略她的调侃，沉声问：“你为何关注灵脉之事？”幽阙远在西陲，她为何对璇玑阁周边的灵脉如此上心？
沐星澜终于转过身，正视他，唇角微扬：“我嘛，地盘小，家底薄，比不得你们璇玑阁财大气粗。自然对谁在偷偷摸摸抢灵气这种事儿比较敏感。万一抢到我头上，我总得知道该找谁算账，对吧？”她说得半真半假，眼神却清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叶冷轩沉默。他知道这绝非全部理由。她在调查什么？这与最近的嫁祸事件是否有关联？
见他沉默，沐星澜忽然又道：“喂，小古板，看你整天对着这些线条符文，脑袋都快僵掉了。给你看个好东西，换你一句实话，怎么样？”
不等叶冷轩拒绝，她指尖已然抬起。微微幽暗自她指尖凝聚，那黑暗纯粹无比，仿佛能吞噬周围所有的光。
一股令人心悸的、万物终焉的气息弥漫开来—正是叶冷轩无比熟悉又忌惮的寂灭之力！
叶冷轩脸色骤变，青玄剑嗡鸣更急，几乎要脱鞘而出！她果然包藏祸心！
然而，下一刻，那一点极致的幽暗忽然轻轻一跳，仿佛打破了某种界限。无声无息间，一抹柔和的、生机勃勃的星辉自那寂灭中心绽放开来，迅速蔓延，在她纤长的指尖缠绕、凝聚，最终化作一朵晶莹剔透、完全由星光构成的九瓣小花。
花瓣上星光流转，细微如尘，散发着纯净而温暖的气息，与方才那吞噬一切的恐怖感截然相反！
死寂与生机，毁灭与创造，两种极端的力量在她指尖完美交融，自然转换，仿佛本就是一体两面。
“喏，送你了。”沐星澜随意地将那朵星光之花弹向叶冷轩。小花轻飘飘地飞向他，所过之处，带起细微的星尘光尾。
叶冷轩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星光之花落入掌心，并无实体，却带着一种温凉的触感，星光柔和，非但没有丝毫破坏力，反而让他因连日钻研而疲惫的神魂感到一丝舒缓与宁静。他彻底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掌心那不可思议的造物，又猛地抬头看向沐星澜。
沐星澜拍了拍手，这原本就是她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方法：“别瞪了，再瞪眼珠子要掉出来了。现在能告诉我，寂灭渊那边，你们璇玑阁最近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了吗？比如……多了些见不得人的耗子？”
叶冷轩还沉浸在掌心那朵由寂灭之力生出的星光之花带来的震撼中，听到她的问话，下意识地凝神思索。
寂灭渊……异常……他忽然想起前几日陈砚书师叔提过一句，巡逻弟子似乎上报过寂灭渊外围有不明修士活动的模糊痕迹，但追查后并无发现，便暂归为寻常散修或误入者……
他正要开口，远处天际突然传来数道强烈的破空之声，伴随着几声厉喝：“魔气波动！在静思崖方向！”
“叶师兄？”
“快！包围静思崖！”
显然是方才沐星澜施展寂灭之力时那短暂的气息泄露，引来了巡山弟子！
叶冷轩脸色一变。沐星澜却像是早有预料，甚至无聊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啧，扰人清静。行了，茶看来是喝不成了。”
她对着叶冷轩摆了摆手，身形向后一退，瞬间融入崖边的阴影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句带着笑意的传音精准地落入叶冷轩耳中：
“小古板，别忘了我的问题。还有，那朵小花，算是我预付的报酬！”
声音袅袅散去。
几乎就在同时，数道剑光落下，以云婉清和李擎锋长老的一位亲传弟子李沧遥为首，十余名巡山弟子手持法器，神色紧张地冲上崖顶。
“师兄！你没事吧？”云婉清第一时间冲到叶冷轩身边，关切地上下打量他，又警惕地望向四周，“我们感应到一股极其恐怖的魔气在此出现……”
那李沧遥也面色凝重地走上前：“叶师兄，方才此地确有魔气，强度惊人，可是有魔头潜入？”
他目光扫过崖顶，最终落在叶冷轩身上，以及他……似乎微微虚握着的、残留着点点星辉碎芒的右手上。
叶冷轩下意识地合拢手掌，将那一点温暖的星辉彻底掩住。他面上恢复了日常的冷清，迎着所有同门疑惑而紧张的目光，平静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无事。方才是我演练新阵，不慎引动了收集来的魔气样本，一时失控，惊扰各位了。”
云婉清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吓死我了师兄。”
那李沧遥却似乎仍有疑虑，盯着叶冷轩的手：“魔气样本？不知是何样本，竟有如此威势？叶师兄还需万分小心才是。”
“一份自雾隐仙墟外带回的残留气息罢了，已处理干净。”叶冷轩语气淡漠。
“有劳诸位师弟师妹关切，此处无事，诸位请回吧。”
他端立于月光下，神情冷峻，仿佛刚才那场颠覆认知的短暂交谈、那朵掌心绽放的星光之花，都只是幻觉。
众人见他如此说，虽仍有疑惑，却也不好再追问，纷纷行礼告退。云婉清犹豫地看了他几眼，也被叶冷轩以“需要静修”为由劝离。
转眼间，喧闹的崖顶重归寂静。
叶冷轩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摊开手掌。那朵星光小花已然消散，唯有掌心残留的一丝温凉宁和的触感，以及鼻尖极淡的、仿佛旷古星空的渺远气息，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他抬头，望向沐星澜消失的那片阴影，又转头看向远方寂灭渊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回那些依旧悬浮着的、证明“嫁祸”的数据光幕上。
清冷俊美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清晰无比的迷茫与挣扎。他坚守的世界，那非黑即白的壁垒，正在从内部悄然崩裂。
月光无声洒落，将他身影拉长，仿佛也融入了这无边的静寂与思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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