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并没有走远。
他在离青龙会总坛不远的一条漆黑死胡同里停了下来，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微微喘息。连续的战斗，尤其是瞬间爆发击杀血狼毒蝎，对他的体力消耗不小。
怀里的账本硌得他有些不舒服，但这些东西，比黄金更重。
外面的街道上，人喊马嘶，火把的光芒将夜空都映红了一片。青龙会和官府的搜捕，达到了顶峰。他们像疯狗一样，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翻找。
这里不能久留。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消化这些账本，同时拟定下一步的计划。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城南的贫民区。那里巷道错综复杂，鱼龙混杂，是藏身的绝佳地点。而且，那里也是受青龙会和官府盘剥最严重的地方，或许……能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助力。
他像一道影子，在狭窄、污秽的巷道间穿梭，避开主要街道上的巡逻队。贫民区弥漫着垃圾和霉变的气味，与城中心的繁华奢靡形成鲜明对比。
在一处堆满破烂家什的院落旁，他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哭泣声。
小马停下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破败的篱笆缝隙，他看到院子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小男孩哭泣。男孩脸色青紫，呼吸微弱，显然是得了重病，无钱医治。
“狗儿……娘的狗儿……你挺住啊……”妇人的哭声绝望而凄凉。
小马沉默地看着。他见过太多的生死，本已麻木。但小王庄的尸山，冯香主的狞笑，赵德汉的虚伪，与眼前这绝望的一幕交织在一起，让他胸中那团火，烧得更旺。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他摸了摸怀里，除了账本，还有从快活林顺手拿来的几张银票（他并非不懂变通）。他抽出一张面额最小的，大约五十两，揉成一团，手指一弹。
纸团准确地落在妇人脚边。
妇人一愣，止住哭声，疑惑地捡起纸团，展开一看，眼睛瞬间瞪圆了。五十两！对她而言，这是天文数字！足以救回儿子的命，还能让他们母子好好生活一段时间！
她猛地抬头四顾，黑暗中，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灰色背影消失在巷口。
“恩人！谢谢恩人！”妇人朝着背影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小马没有回头。他继续深入贫民区。
最终，他在一处废弃的土地庙前停下。庙门歪斜，里面蛛网遍布，神像倒塌，是个理想的临时据点。
他推开庙门，走了进去。
庙里并非空无一人。
角落里，一团黑影动了一下。
是一个乞丐。一个很老的乞丐，头发胡须如同乱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精光。
老乞丐看着小马，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是淡淡地说：“外面的动静，是因你而起？”
小马停下脚步，看着老乞丐。他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不是内力深厚的那种，而是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世情的沉淀。
“是。”小马没有否认。
“杀了冯癞子（冯香主），废了血狼毒蝎的，也是你？”老乞丐又问，语气依旧平淡。
小马眼神微动。消息传得这么快？而且这老乞丐，知道得似乎不少。
“是。”
老乞丐沉默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年轻人，拳头硬是好事。但有些东西，比拳头更硬。”
“比如？”
“比如，这吃人的世道。”老乞丐指了指庙外，“你打杀几个爪牙，容易。但你能打掉他们背后的靠山吗？能打烂这官匪一家的规矩吗？”
小马走到倒塌的神像旁，坐下，拿出怀里的账本。
“打不烂，就打到它烂为止。”
老乞丐看着他手中的账本，精光一闪：“哦？找到了些有趣的东西？”
“足以让很多人掉脑袋的东西。”小马翻开一页，借着从破窗透入的微弱月光看着。
“光有账本没用。”老乞丐泼冷水，“赵德汉上面有人。青龙会更是盘根错节。你把这些东西递上去，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反过来给你安个罪名。”
“我没打算递上去。”小马合上账本，“我打算，公之于众。”
老乞丐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低沉的笑声：“公之于众？有意思……怎么公之于众？刻在城墙上？还是撒得满大街都是？”
“是个办法。”小马点头。
老乞丐不笑了，他坐直了身体，第一次用郑重的目光打量小马：“你认真的？”
小马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对这里很熟？”
“讨了十几年饭，每一个耗子洞都清楚。”
“青龙会，在这里除了放贷、开赌坊、收保护费，还做什么？”
“多了。”老乞丐掰着脏兮兮的手指，“强占民田，逼良为娼，私开矿藏，走私盐铁……只要能赚钱的缺德事，没有他们不干的。官府？官府就是他们最大的保护伞。赵德汉拿三成，上面的知府大人，恐怕拿得更多。”
“知府……”小马记住了。赵德汉的上面，是知府。
“你想动知府？”老乞丐看出了他的心思，摇头，“难如登天。他身边高手如云，驻守的官兵也不是县里这些废物可比。”
“事在人为。”小马语气依旧平淡。
老乞丐看了他很久，忽然道：“你需要帮手。”
“我不需要。”
“你需要。”老乞丐坚持，“至少，你需要有人帮你散布消息，需要有人告诉你，哪些人该杀，哪些人或许还能救一救。”
小马抬起头，看着老乞丐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你是谁？”
老乞丐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一个看这世道不顺眼，却又没力气挥拳头的糟老头子。别人叫我‘老篾片’，意思是不值钱，却又有点用处。”
篾片，乞丐的行话，指最底层、最无用的乞丐。
但小马知道，这个人，绝不简单。
“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做了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老篾片的眼神变得悠远，“而且，我在这城里，还有几个像我这把老骨头一样，对这世道心怀不满的‘老篾片’。我们没什么大本事，但打听消息，散布流言，还是做得到的。”
暗中的同盟。
小马明白了。他孤身一人，拳头再硬，也难以对抗整个腐朽的体系。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在这座城市的阴影里，拥有自己的势力。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将一本抄录了部分关键内容的账本副本，丢给了老篾片。
“把这个，用你的方式，传出去。”
老篾片接过账本，手微微有些颤抖，不是害怕，是激动。
“好！好！老头子我，也好久没活动筋骨了！”
他站起身，虽然佝偻，却仿佛重新注入了活力。
“你就在这里歇着，天亮之前，我保证，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一点他们不该知道的东西！”
说完，他像一只灵敏的老猫，钻出了土地庙，消失在夜色中。
小马独自坐在破庙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搜捕声，擦拭着自己的拳头。
火焰，已经点燃。
接下来，就看这场大火，能烧得多旺了。
（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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