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府邸附属医疗区的套房，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一座精致的牢笼。空气循环系统永远维持在令人舒适却略显刻板的温度与湿度，光线按预设的昼夜节律柔和变化，每日三次由沉默的护理机械人送来精确配比的营养剂与清水，一切都被控制在某种无菌的、恒定的秩序中。
沈清弦像一株被移入精密培养皿的植物，安静地适应着这个新环境。他大部分时间坐在观景窗前，望着窗外永恒流转的星空与往来穿梭的舰船光影，侧影单薄，黑发柔软地贴着苍白的脸颊，眼神空旷，仿佛灵魂已随着星光飘远。他吃得很少，睡得浅，偶尔会因窗外掠过的、体型狰狞的巡逻舰而轻微瑟缩，像一个真正受惊后遗症未消、又骤然被置于陌生高压环境下的脆弱omega。
顾墨渊的监控无处不在。套房的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超高精度的传感器，记录着他最细微的生理数据、行为模式甚至瞳孔焦距的变化。他的心跳、呼吸、脑波、信息素波动，化作冰冷的数据流，实时汇入元帅私人终端的深处。然而，连续数日的观察，只勾勒出一个极度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适应性障碍”诊断标准的omega画像：沉默、退缩、惊跳反应、食欲不振、睡眠障碍。
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教科书案例。
顾墨渊靠在那张冰冷的指挥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屏上沈清弦沉睡时的脑波图谱。图谱显示他频繁陷入浅睡眠与快速眼动期，伴有零散的噩梦波形，符合受惊后的典型表现。但顾墨渊的直觉，那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异常近乎本能的嗅觉，却在无声地示警。
这个omega，平静得异常。
不是那种强装的镇定，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外界的监控、拘禁、乃至他自身表现出的“症状”，都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这种矛盾感，比任何激烈的反抗或崩溃，都更让顾墨渊在意。
他调出沈清弦在孤儿院时期的模糊影像。画面中的少年更加瘦小，总是低着头，躲在人群边缘，眼神怯懦。与现在观景窗前那个虽然苍白脆弱、却自有一股沉静气质的青年，隐隐重叠，却又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差别。像是……同一个躯壳里，住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被顾墨渊冷静地压下。灵魂转移是禁区科学，缺乏实证。更合理的解释是，极端刺激导致的人格解离或隐性特质激发。但无论如何，这个“沈清弦”身上，必定藏着秘密。可能与哈维森的案子有关，也可能……关联着更深层的东西。
“元帅。”副官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对哈维森的网络深挖有进展。资金流向最终指向一个在‘灰港’注册的匿名壳公司，但这家公司的几个隐蔽接口，近期与‘血鸦’佣兵团的一个外围账户有过数笔小额、频繁的资金往来。此外，在清理b-3区爆炸现场残留物时，技术部门发现了极微量的、不属于我方制式的信息素干扰剂成分，这种干扰剂常见于……针对高阶Alpha的诱导或屏蔽行动。”
顾墨渊的紫眸微微眯起。诱导或屏蔽高阶Alpha？目标是……他？那次袭击，果然不是简单的走私败露灭口，而是针对他本人的、蓄谋已久的刺杀。哈维森可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卷入得多深。
“血鸦近期活动轨迹。”他冷声命令。
光屏切换成星图，数个红点标记出血鸦佣兵小队近期的踪迹。它们如同闻腥而动的鬣狗，在帝国边境与“灰港”之间的灰色地带游弋，行动轨迹看似杂乱，但若以某些敏感航线或资源点为锚点进行逆向推演……
顾墨渊的目光定格在星图某处。那里是帝国东部防线的一个薄弱节点，近期因虫族异常活动而承受着额外压力。如果他在视察“信天翁”时遇刺，哪怕只是受伤，都足以引发防线指挥体系的短暂混乱，甚至更糟……
“通知东部战区指挥部，提升‘铁幕’防区至三级戒备。秘密抽调‘影刃’小队，逆向追踪这些资金链和信息素干扰剂的源头。我要知道，是谁的手，伸到了我的眼皮底下。”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铁与血的味道。
“是！”副官领命，稍作迟疑，“元帅，关于沈清弦的处置……医疗部建议，长期封闭环境不利于omega的心理康复，尤其是有创伤经历的个体。他们提议，是否可以有限度地允许他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在府邸内特定安全区域进行短时间活动？或许有助于观察其更自然的行为模式，也有利于……收集更全面的评估数据。”
顾墨渊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监控画面。画面中，沈清弦正接过护理机械人递来的水杯，指尖与冰冷的金属杯壁接触时，几不可查地停顿了零点一秒，然后才缓缓握住。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细节。
“批准。”他最终开口，“活动范围限定在府邸内环A-3区以下区域。陪同人员由你亲自挑选，全程监控。另外，”他顿了顿，“明日起，他的饮食标准，按A级omega伤员配给。加入‘月痕’舒缓剂。”
副官微微一怔。“月痕”舒缓剂是专供高阶将领及重要人员使用的顶级神经舒缓与修复药剂，能温和调理精神力，对创伤后应激有极佳效果，造价极其昂贵。给一个身份存疑、处于监管下的F级omega使用？
“执行命令。”顾墨渊没有解释。
“是！”
次日，当沈清弦在护理机械人引导下，第一次踏出那间套房时，他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些许茫然和不安。走廊宽阔明亮，却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流转的微光标示着路径。空气里弥漫着清洁而冷冽的气息，与医疗区那种带着药味的恒温感不同，这里更像某种高效运转的精密机械内部。
陪同他的是副官亲自指定的一名beta女性护卫，名叫莉亚。她身形矫健，眼神锐利，沉默寡言，始终与沈清弦保持着三步距离，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但沈清弦能感觉到，至少有另外三道不同的监控视角，从不同角度锁定着他。
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偶尔会停下，望向走廊两侧一些无关紧要的装饰或窗外掠过的舰影，眼神放空，仿佛在神游。莉亚从不催促，只是安静地跟随。
他们来到一处小型室内观景平台。这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视野比套房更加开阔，可以清晰地看到“信天翁”前哨站繁忙的港口和更远处深邃的星空。平台上有几株在人工光照下顽强生存的绿植，以及一套简单的金属桌椅。
沈清弦在椅子上坐下，抱着手臂，微微蜷缩，目光投向窗外，许久没有动弹。莉亚站在入口处，如同雕塑。
监控另一头，顾墨渊看着画面中那个仿佛要融入背景的安静身影。沈清弦的信息素水平在“月痕”舒缓剂的作用下，呈现出一种平稳到近乎直线的、异常“温顺”的波动，与他表现出的微弱紧张和疏离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矛盾。他的脑波图谱显示，在观看星空时，会出现一种极其微弱、难以解读的、类似深度冥想的低频波动，但这种波动转瞬即逝，很快又被“疲惫”和“放空”的波形取代。
是药物的作用，还是他自身的调节能力？
顾墨渊的目光掠过沈清弦交握在膝上的手。手指纤细苍白，静静地放在深色制服面料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但就在某一刻，当窗外一艘帝国最新型的“星刃”级驱逐舰缓缓驶过时，沈清弦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轻轻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
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对强大武力的恐惧？还是……
顾墨渊调出“星刃”级驱逐舰的详细参数。攻击系统、防御矩阵、引擎核心……他的目光在其中一项上停顿——精神感应辅助操控系统。这是最新型号才加装的试验性功能，旨在通过驾驶员的精神感应微调战舰姿态，提升机动性。技术尚未完全公开。
沈清弦的那个细微动作，与这项技术有关吗？一个F级、精神力阈值E的omega，怎么可能对如此尖端且隐秘的舰载系统产生感应？巧合？过度解读？
顾墨渊关闭了“星刃”的资料页面。他需要更多数据，更直接的观察。
几天后，沈清弦的“放风”范围被允许扩大到包括一个小型图书数据室。这里存放的大多是些过期的舰队日志、基础星图、通俗科普读物，并无机密。沈清弦似乎对此有些兴趣，会花很长时间安静地翻阅那些厚重的实体书册，指尖划过泛黄的纸张，速度不疾不徐。
顾墨渊注意到，他翻看星图时，目光偶尔会在某些区域停留得稍久一些。那些区域，并非繁华星域或战略要冲，而是一些偏远的、资源匮乏的、甚至被标注为“不稳定空间”或“已废弃”的星区。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监控捕捉到，当他看到某个特定星区的老旧标注时，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顾墨渊调出那个星区的详细档案——“柯伊伯残骸带”，位于帝国疆域边缘，以密集的小行星和空间乱流闻名，数百年前曾是一个繁荣的矿业中转站，后因一次大规模空间塌陷事故而废弃，如今只有一些星际拾荒者和亡命徒偶尔出没。最后一次官方记录，是十五年前的一起走私船失踪案。
沈清弦与那里有关联？资料显示，他从未离开过出生地所在的星域。是书中内容引起了他的联想？还是……别的什么？
疑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不断扩大。
又一日，沈清弦在返回套房的路上，“偶然”经过了府邸内环的一条透明廊桥。廊桥下方，是一个小型的内部训练场，几名轮休的Alpha近卫正在里面进行高强度对抗训练。能量武器的嗡鸣、肉体碰撞的闷响、以及Alpha们训练时不自觉逸散出的、充满攻击性与压迫感的信息素，即便隔着隔音屏障，也能隐约感受到。
走在沈清弦侧前方的莉亚脚步微微一顿，下意识地侧身，似乎想挡住他的视线或隔绝气息。这是Alpha面对可能刺激到omega的场面时的本能保护反应。
然而，沈清弦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像一般omega那样露出恐惧、厌恶或不适的神色，也没有下意识地退缩。他甚至停下了脚步，目光平静地、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审视？投向训练场内那些挥汗如雨、肌肉贲张、充满野性力量的Alpha战士们。那目光太快，太淡，瞬间便敛去，重新被一层温顺的茫然覆盖。他微微偏过头，对莉亚轻声说：“这里……有点吵。我们走吧。” 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安。
但那一闪而逝的平静审视，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监控另一端的顾墨渊眼中。那不是恐惧，不是好奇，甚至不是单纯的观察。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冷静的评估。如同经验丰富的驯兽师，在打量笼中躁动的猛兽。
一个F级、精神力E、有着创伤后应激障碍的omega，面对充满攻击性的Alpha信息素和激烈打斗场面，第一反应是冷静的审视？
顾墨渊身体微微前倾，紫眸中锐光一闪。他放大了沈清弦那一刻的面部特写，逐帧分析。瞳孔收缩的幅度、嘴角肌肉的细微牵动、呼吸频率的瞬间变化……所有数据都指向“轻微紧张”和“试图回避”。唯独那眼神，那短暂到不足零点三秒的眼神，无法用数据完全解释。
是监控误差？是光影造成的错觉？还是……这个omega，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
顾墨渊靠回椅背，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他调出沈清弦迄今为止所有的监控资料，从爆炸现场的惊恐躲避，到审讯室里的崩溃哭泣，再到这些天在监控下表现出的温顺、沉默、疏离，以及那些零碎的、看似无意义的“异常”细节——对“星刃”的细微反应，对废弃星区的短暂注目，对Alpha攻击性场面的平静一瞥……
这些碎片，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合理的图像。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不合理。
“莉亚。”他接通了护卫的加密频道。
“元帅。”莉亚的声音立刻传来，背景是沈清弦返回套房后，轻轻的关门声。
“明天，带他去A-2区的生态模拟园。”顾墨渊下令，声音平淡无波，“不必限制他在安全植物区的活动。注意记录他的一切反应，尤其是……独处时的状态。”
“是。”莉亚毫不犹豫地应下。
A-2区的生态模拟园，种植着一些来自不同星球的、无害且具有观赏性或舒缓精神的植物。那里环境更接近自然，监控密度相对较低，但有几个隐藏的、高敏感度的信息素与精神力波动采集点。
顾墨渊关闭通讯，目光重新落回光屏。屏幕上的沈清弦，正坐在套房的床边，低着头，小口啜饮着护理机械人送来的、加入了“月痕”舒缓剂的营养剂。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安静柔顺，仿佛一朵在温室中精心培育的、易碎的花。
但他眼底深处，那偶尔掠过的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微光，却让顾墨渊相信，这绝非一朵温室之花。
或许，是时候换一种“观察”方式了。
笼中的雀鸟，是否真的甘于被囚禁？抑或，他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囚笼之外，那位自以为是的观察者？
游戏，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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