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永恒的灰。
铅灰色的天幕压得很低,分不清晨昏,辨不明日夜。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屋檐,那单调的滴答声,汇成一片没有尽头的潮音,将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湿冷的压抑里。
沐无忧的指尖在窗棂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门外,两道气息沉稳如山。
是府里的家丁,也是看守她的狱卒。
送来的饭菜早已冰冷,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门窗之上,有阵法流光一闪而过,那是她父亲亲手布下的禁制。
以她凝婴圆满的修为,破开这层束缚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
可那股涌动在经脉中的玄气,一旦触及爆发的边缘,便会被心底另一股更沉重的力量压下。
父亲那张布满失望与决绝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彻底决裂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抽紧。
秦轩……
他应该快回来了吧。
只要他回来,总会有办法的。他总能想到办法。
沐无忧眼眶干涩,最后一滴泪也早已流尽。她缓缓站起身,原本灵动明亮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
一排排裁剪得体的男装,整齐地悬挂着,每一件都带着沙场与官场的肃杀之气。
她的手在衣柜的内壁上摸索,指尖触碰到一块微小的凸起。
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暗格开启。
里面静静躺着一套叠放整齐的衣衫,和几件简单的首饰。
那是属于另一个她的东西。
沐无忧将它取出,指尖在柔软的布料上轻轻摩挲。
她抬手一挥,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声息。
然后,她开始解下身上的束缚。
那件象征着“沐少将军”身份的男式长衫被褪去,换上了一条粉色的长裙。裙身上,精致的花朵与祥云图案随着她的动作,仿佛活了过来。
一件蓝宝石色的锦缎罩衣披在身上,为那份柔美增添了几分双十年华应有的俏皮与活泼。
她抬手,将长发松松绾起,一支流苏珠钗斜斜插入发间。
那一刻,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
她不再是那个战功赫赫、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沐将军。
她只是沐无忧。
一个官家小姐,一个会笑会哭的女孩。
沐无忧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可这间“她”的闺房里,只有冰冷的兵器和厚重的兵书。没有女儿家梳妆用的铜镜,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反光的小巧首饰盒。
刚刚升起的一点雀跃,瞬间又沉了下去。
她颓然地坐在地上,目光落在坚硬的石板上。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沐无忧伸出右手,指尖在地面上轻轻一抹。一股柔和的玄气涌出,坚硬的石板上凭空多了一泓清浅的水洼。
烛火的光芒在水面上摇曳。
她俯下身,凑近那片小小的水面。
水面倒映出一张清晰的面容。
那双眼睛清冽纯净,不掺一丝杂质。没有了男装时的锐利,只剩下少女的灵动。她试着牵动嘴角,水中的倒影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笑容,灿烂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山茶花,明艳动人。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在这囚禁了她二十年的牢笼里,穿上这身衣裳。
一个决心在她心底悄然凝固。
她要逃出去。
逃离沐府,逃离这个身份,哪怕只有一天,也要真正地做一次自己。
沐无忧深吸一口气,将水面倒影里的那张笑脸牢牢记在心里。
她站起身,迅速换回男装,戴上那枚冰冷的双鱼玉佩。
房间里,又只剩下那个面无表情的沐少将军。
她静静坐回窗边,等待着。
等待一个机会,等待那个她无比了解、也无比信任的人。
秦轩一定会来找她的。
……
灵甲军驻地。
秦轩处理完最后一桩军务,已是下午。他走出营帐,天色依旧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撑开一把油纸伞,径直走向东城的繁华街巷。
他想去买些糕点。
无忧最喜欢吃城东那家老铺的蜜饯果脯了。
“这鬼天气。”
秦轩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溅起一圈圈涟漪,嘴里忍不住嘟囔着。
“在北疆是这样,回了都城还是这样。没完没了。”
街道两旁的铺子大多关着门,雨声中,整座灵都都透着一股萧索。
他很快找到了那家熟悉的铺子,门板紧闭。
他上前,拍了拍门。
“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门板拉开一条缝,一张苍老的脸探了出来。
“秦公子?”
店家开了门,一股暖意混着甜香扑面而来,秦轩赶紧闪身入内。
店铺里,两旁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零食。他脱下蓑衣,雨水顺着衣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诶,秦公子,可有几年没来小店了!”店家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这灵都开了十多年的铺子,记性却极好,“快看看要买些什么,这几年也出了些新品,尝尝合不合胃口。”
“老伯你还记得我呐,”秦轩搓了搓有些冰冷的双手,“怎么这大白天的,都关着门做生意?”
“最近风大雨大,不关门雨水全灌进来了。”老人叹了口气,“到时候淹了铺子,损失更大。现在灵都的商户,基本都这样。”
秦轩挑着蜜饯果脯,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
边疆的战乱是平定了,可这天灾,依旧让百姓束手无策。
“那官府没派人治理水患吗?”
“派了,怎么没派。”老伯来了精神,“现在整个灵都在扩建排水,改造什么地下暗河,说是要直接连通,让雨水都流到地下去,再顺着暗河排出城外的江河湖泊。不过,约莫是还没弄通吧,不然官府也不会隔三岔五就派人来挨家挨户清理积水了。”
“清理积水?怎么清理?帮你们一瓢一瓢往外舀?”秦轩好奇地问。
“哈哈哈,秦公子定是刚回来,还没见过。”老伯笑了起来,“人家那是有修为的官爷,只需施展一下法术,屋里的积水很快就没了。但这雨一直下,治标不治本啊。我这些吃食,最怕沾水,一沾水,这些蜜饯糕点就全糟蹋了。总不能时时刻刻请人用法术挡着吧?所以啊,大家干脆都关着门,防风防雨。”
老伯的话里满是抱怨,怨这贼老天总也不放晴。
秦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习得法术有门槛,至少要到辟谷期。让修士挨家挨户清理积水,确实不是长久之计。连通地下暗河倒是个好办法,只是工程浩大,需要时日。
他忽然想起军中流传的某些秘闻。
或许,只有那位出手,才能知道这天灾异象究竟是何缘由了。
不多时,秦轩左手提着三斤蜜饯果脯,右手提着三斤各式糕点,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店铺。
他体内功法运转,一层无形的玄气屏障撑开,将雨水隔绝在外。
他猛地冲入雨幕。
以他辟谷后期的修为,这种程度的法术维持不了太久。体内尚未开辟神海,玄气储量有限,不足以支撑高强度的消耗。
街边的景象飞速倒退。
雨水砸在他的玄气罩上,如同砸在一面看不见的玻璃罩上,纷纷向两侧滑开。
很快,沐府高大的门庭出现在视野中。
他的速度太快,身影几乎刹不住。
府门的几个侍卫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已经冲到面前,急忙上前横枪阻拦。
秦轩收了法术,稳稳地站在屋檐下。
“来者何人,敢擅闯沐府!”
“大刘,小张,老李,是我。”秦轩站定身形,抖了抖身上的水汽。
几个侍卫定睛一看,顿时面露喜色。
“秦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早上看少爷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留在边疆了呢。”
“屁话,沐哥回来我能不跟着?他到哪我到哪。”秦轩笑骂了一句,“不跟你们扯了,我找我爹去。”
说完,他跑进府门。
他本想再次运功施法,却发现头顶一片干爽。
雨停了?
秦轩抬头。
沐府上空,依旧大雨倾盆。但一层巨大的阵法光幕覆盖了整个府邸,将所有的风雨都阻隔在外。
他心里百感交集,看了一眼手中提着的蜜饯果脯,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偏院。
隔着老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父亲,秦管家,正弯着腰,在花圃里摆弄着什么。
“爹!”
秦管家拿着小铲子的手顿住了。
他慢慢直起腰,肩头微微抖动。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两行滚烫的泪珠滑落下来。
秦轩心头一酸,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老父亲。
秦管家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反复打量着。
“黑了,也壮实了。”
秦轩的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出征时的样子。那时的自己,脸上还带着稚气,屁颠屁颠地跟在沐无忧身后,满心都是建功立业的豪情。
而现在,他回来了。
“哭啥啊爹,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不准再出去了!”秦管家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知道这几年,我多担心你!平日里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咋跟个老小孩似的。”秦轩笑着,眼眶却有些发热,“不哭了不哭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你最喜欢吃的糕点。”
他拉着秦管家走进房间,将油纸包打开。
父子俩围着桌子坐下,秦轩边吃边手舞足蹈地讲述着这些年在外的英勇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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