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温和得像三月的春风,拂过杀气凝固的校场。
可听在胡清玄耳中,却比万米高空的罡风还要刺骨。
“无忧侄女,长途跋涉,辛苦了。”
“家父,等你很久了。”
张承谦脸上挂着慈祥温厚的微笑,仿佛他不是一个权倾朝野的铁血首辅,而真是一个心疼晚辈的邻家叔父。
但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无形的、淬了剧毒的软刀子,精准地捅向沐无忧最脆弱的地方。
“侄女”二字,是在提醒所有人,他与沐王府曾有婚约,他有资格“处理”沐家的事。
家父。
这两个字,更是石破天惊。
它将这潭本就深不见底的浑水背后,硬生生牵扯出了一尊更恐怖的庞然大物——当朝太师,张承谦的父亲,那个真正一手遮天的老人!
周围数千玄甲卫身上那山崩海啸般的杀气,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竟诡异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名为“规矩”和“大义”的罗网。
那张无形的大网,从天而降,已经将他们死死罩住。
胡清玄瞬间明白,从张承谦走出大帐的那一刻起,这场对峙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不再是武力上的围剿,而是政治上的绞杀。
在这里杀了他们,是谋害钦差,是屠戮功臣之后,罪证确凿,会给政敌留下天大的把柄。
可把他们“请”回去,以“长辈”的身份“保护”起来,那便是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高明。
也歹毒。
“首辅大人言重了。”
胡清玄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脸上挤出一个同样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亲切领导。
“将军一路奔波,又受了重伤,神志不清,我等护卫也是心急如焚。既然到了首辅大人的地盘,那可就安全了!”
他主动上前一步,将话题的掌控权从张承谦手里,硬生生夺了过来。
一番话,把“围困”的敌对行为,直接定义成了“保护”的友好行为。
张承谦眼底深处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异色。
他本以为对方会激烈反抗,或者惊慌失措,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青年,三言两语就顺着他的话,爬上了道德的台阶。
有意思。
“说得对,安全了。”
张承谦抚掌微笑,那双儒雅的眼眸里,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胡清玄的身上,带着一丝审视。
他轻轻挥了挥手。
那股无形的威压便彻底消散。
“来人,快将无忧侄女和郑大人抬进帐内,传军医好生诊治。”
“其余几位义士,也是我灵朝的功臣,都请进来,本官已备下薄酒,为各位接风洗尘。”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却又偏偏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这是阳谋。
是他们根本无法拒绝的鸿门宴。
……
主帐之内,奢华得不像军营。
地上铺着来自西域的纯毛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角落里,一只半人高的铜鹤香炉正徐徐吐着青烟,一股宁神静气的名贵香料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沐无忧被安置在了一张铺着整块雪白狐裘的软榻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军医正在为她诊脉,神情恭敬到了极点。
她已经醒了。
在被抬进来的那一刻,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香料气味就刺激得她睁开了眼睛。
这味道,和当年她父亲帅帐里的,一模一样。
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坐在主位上,正含笑看着她的张承谦。
轰!
滔天的恨意与杀机,在她眼中轰然炸开!
就是这个男人!
就是这张伪善的脸!
血海深仇冲垮了理智,她体内的玄气不受控制地暴动,几乎要从软榻上跳起来,与他同归于尽!
“无忧侄女,醒了?”
张承谦仿佛没有看到她眼中的仇恨,依旧是那副关切的语气。
“感觉如何?唉,你这孩子,就是性子太烈。边疆出了那等事,本该第一时间回京向陛下陈情,为何要与朝廷作对呢?你父亲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该有多痛心。”
他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在沐无忧的心上。
沐无忧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
一口逆血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她死死地盯着张承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张承谦……我沐家满门忠烈,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要遭你如此构陷!”
“构陷?”
张承谦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悲痛,他甚至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
“侄女,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沐王府勾结天外邪魔,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本官身为首辅,为国除贼,乃是天职所在。”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
“倒是你,身为沐家仅存的血脉,本官于心不忍,才在陛下面前处处为你周旋。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寒了本官的心啊。”
他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仿佛他才是那个忍辱负重的忠臣。
就在这时,一队捧着金丝楠木托盘的侍女,鱼贯而入。
一道道精致的佳肴被摆上桌,最后,一名侍女提着一壶温好的、色泽如同琥珀的美酒,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斟上了一杯。
酒香四溢,沁人心脾。
然而,在胡清玄的视野里,他的手机屏幕上,正无声地弹出一行冰冷的、猩红色的系统提示。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锁灵散V3.2’。】
【成分分析:由断肠草、化功根、三日醉等三十七种灵药,经特殊工序炼制而成。】
【效果:服用后,三时辰内,玄丹封闭,经脉凝滞,与凡人无异。药效过后,修为亦会永久性跌落一小阶。无色无味,化神境之下修士无法察明。】
胡清玄的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好家伙。
还是个升级版,带永久性降级惩罚的。
够狠!
侍女端着托盘,依次给重伤的郑克己、面色凝重的季无涯斟满了酒。
最后,她来到了胡清玄和沐无忧的面前。
张承谦端起了自己的酒杯,笑呵呵地说道:“来,郑大人,各位义士,这一杯,本官敬你们护送无忧侄女回京的功劳。”
“喝了这杯酒,过去的一切,我们都既往不咎。”
他的目光,看似扫过所有人,实则重点落在了胡清玄和沐无忧面前那两只青玉酒杯上。
这杯酒,他们只要喝下去,就彻底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沐无忧正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注意这些,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端那杯酒,想直接泼到张承谦那张伪善的脸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哎哟!”
胡清玄发出了一声夸张的叫唤。
他像是刚刚从长途跋涉的疲惫中缓过神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想要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
他起身的动作幅度极大,身体“恰好”向旁边一歪。
手肘“恰好”撞在了那名侍女手中的托盘上。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巨响,划破了帐内的虚伪祥和。
托盘猛地倾斜。
上面那两杯盛满了剧毒美酒的青玉杯,连同那只精致的白玉酒壶,一起翻倒在地,摔得粉碎。
琥珀色的酒液,瞬间浸湿了名贵的地毯,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
整个大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胡清玄身上。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
胡清玄脸上瞬间充满了歉意和惶恐,连忙对着张承谦躬身作揖,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首辅大人恕罪!小子我……我赶路太久,这腿脚都麻了,一时没站稳,冲撞了大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他演得惟妙惟肖,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手足无措的乡下小子。
张承谦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
那张温和的面具上,出现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他盯着胡清玄,看了足足三秒。
那目光,不再温和,而是化作了两柄无形的利剑,仿佛要将胡清玄的灵魂从里到外剖开看个究竟。
但胡清玄始终保持着那副惶恐不安的样子,眼神清澈又无辜,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最终,张承谦脸上的裂痕消失了,重新堆起了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无妨,无妨。小兄弟也是无心之失,来人,收拾一下,重新换酒。”
他轻轻摆了摆手,仿佛真的毫不在意。
但他紧接着说出的话,却让帐内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既然酒洒了,那便先谈正事吧。”
张承谦的目光再次落回沐无忧身上,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本官与你父亲,曾定下儿女婚约。如今斯人已逝,但这约定不能废。”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本官明日便会上奏陛下,请求他看在本官的薄面上,赦免你的死罪,让你以戴罪之身,入赘我张家,迎娶小女。”
“如此一来,你便是我张家的人。既保全了性命,也全了你父亲的遗愿,两全其美,侄女,你看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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