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板栗粥
万历年间的北京城,入伏后的暑气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沈敬之坐在翰林院的值房里,指尖捏着狼毫笔悬在奏折上,鼻尖的汗珠却抢先一步落在明黄的奏章上,洇出个浅淡的圆斑。
沈大人又在熬着赶折子?同僚周修远捧着个食盒进来,竹编的盖子一掀开,便有股清润的香气漫开来。白瓷碗里浮着翠绿的葱花,冬瓜丁在米粥里半隐半现,三颗去壳的板栗卧在中央,像被月光浸过的琥珀。
沈敬之搁下笔时,指节因久坐而有些僵硬。他望着碗中浮沉的食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老家绍兴的日子。那时祖父尚在,每到三伏天总要支起小泥炉,在院里的老桂树下熬这种粥。
这是内子从家里带来的,周修远见他发怔,便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她说你近来总揉腰,怕是前几日值夜时着了凉。
沈敬之舀起一勺粥的手顿了顿。上月替皇上整理先帝实录,连续五日宿在文渊阁,第三日起便觉得后腰坠着疼,夜里起夜的次数也多了。太医院的太医说是肾虚,开了几服汤药,苦得他舌根发麻,倒不如这碗粥来得熨帖。
米粥熬得极烂,舌尖一抿便化在口里,带着淡淡的米香。板栗炖得粉糯,轻轻一嚼就散成细沙,甜丝丝的滋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冬瓜丁脆嫩多汁,咬开时竟有股清冽的甘,像是把井台上的凉气都锁在了里面。最妙的是那高汤,不知用什么吊的,鲜得极含蓄,倒把板栗的甜、冬瓜的清都衬得愈发分明。
这方子有讲究。沈敬之放下碗时,额上的汗已消了大半,板栗得用迁西产的油栗,壳薄肉厚;冬瓜要选青皮的,瓜瓤得带白霜才够清爽;米要用江南的晚籼米,煮出来的粥才绵密。
周修远听得直笑:沈大人这是把当年编《农桑辑要》的本事都用上了?内子说,她娘熬这粥时,总要先把板栗在滚水里焯过,趁热剥壳才不粘内皮。大米淘洗三遍,泡半个时辰再煮,开锅后得用长柄勺搅上百十来下,粥才够稠。
这话倒勾得沈敬之想起更多细节。祖父熬粥时,总爱在灶台边摆个小竹篮,里面盛着切好的冬瓜丁。等米粥煮得冒泡,米粒都开了花,才把冬瓜倒进去。最关键的是那碗高汤——前一日用老母鸡和火腿吊的,撇去浮油后只取清汤,倒进去时得转着圈淋,边淋边搅,这样粥才不会泄。
说起来,周修远忽然压低声音,前日见你在御花园石凳上坐着捶腰,是不是小便也不利索?
沈敬之脸上微微发烫。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夜里总被尿意憋醒,白日里又总觉得膀胱坠着慌。太医说这是久坐伤肾,湿热郁结,开的方子虽对症,却远不如这碗粥来得舒服。
我家老太太说,周修远往他碗里添了半勺粥,板栗最是养肾,当年她生小儿子时,月子里就靠这个补身子。冬瓜呢,性凉,能把身子里的火气顺着水道排出去。这两样配在一起,就像给身子开了个天窗,又补又疏。
沈敬之望着窗外的日头,忽然想起昨日退朝时,见御膳房的太监在剥板栗,竹筐里堆着小山似的壳,旁边的大盆里泡着冬瓜块,怕是也要给皇上备着解暑。他小时候听祖父说,洪武爷在南京定都时,三伏天总让御膳房熬这粥,说比冰酪更能去燥,还不伤脾胃。
对了,周修远像是想起什么,内子说撒葱花时得等粥晾得温乎了再撒,不然热气一熏,葱香就散了。姜末要切得细如发丝,取其辛散,又不能抢了主味。
沈敬之这才注意到粥里的姜末,细得几乎看不见,只在咽下时尝到一丝微辛,顺着喉咙往下走,竟让后腰都暖烘烘的。他忽然明白祖父为何总说药补不如食补——这碗粥里,板栗补肾,冬瓜清热,大米养胃,高汤补虚,连葱姜都是讲究的,辛散与甘润相济,温补与清泄相成,倒比那些苦药汤子更合着人体的虚实。
三日后,沈敬之在朝堂上站得笔直。后腰的坠痛感轻了大半,夜里也能一觉睡到天明。退朝时遇见周修远,对方塞给他个油纸包,里面是剥好的板栗仁,还带着余温。
内子说,让你家厨房照着方子多熬几日。周修远笑得眼角堆起细纹,这暑气要到白露才肯退,身子得慢慢调着。
沈敬之握着温热的纸包,忽然想起老家院中的老桂树。此刻该是枝繁叶茂,祖父若还在,怕是又支着小泥炉,在树下慢慢搅着锅里的粥。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粥面上,漾起细碎的金,像把整个江南的温柔,都熬进了那一碗清润里。
他回到值房时,案头的青瓷碗还留着淡淡的粥香。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可沈敬之提笔时,指节已不再僵硬。他忽然觉得,这世间最要紧的道理,往往就藏在寻常吃食里——就像这碗冬瓜板栗粥,不疾不徐,却能把身子里的燥火、郁结,都慢慢化了去,只留下妥帖的温煦,如同江南的秋阳,不烈,却足够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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