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智双汤记
山药芡实猪肉粥
光绪二十七年的早春，江南的雨总带着料峭的寒意。沈府的西跨院里，七旬的老太爷沈敬之正坐在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的旧砚台。他望着廊下新开的腊梅，忽然转头问丫鬟春桃：这花......是去年的？
春桃端着白瓷碗的手顿了顿，碗里的粥冒着袅袅热气，山药丁泛着玉色的光，芡实如碎珠沉在米浆里，猪肉末搅得匀细，与小米的金黄融成温润的一团。老太爷，这是今年的新梅呢。她把粥碗递过去，银勺碰着碗沿发出轻响，厨房炖了山药芡实猪肉粥，您尝尝？
沈敬之执勺的手微微发颤。这两年他总记不住事，昨日刚看过的账本，今日便忘了放在何处；有时对着满堂儿孙，竟叫不出名字。太医院的太医说是脑髓渐空，开了人参鹿茸的方子，补得他口干舌燥，倒不如这碗粥来得熨帖。山药是河南怀庆府的贡品，切得方方正正，炖得绵密如沙，舌尖一抿便化在口里；芡实二十克，是去年从太湖采的，晒干后收在陶罐里，此刻煮得软糯，带着淡淡的涩香；猪肉选了里脊肉，剁成末后用清水漂去血沫，炖得与小米粥浑然一体，只余下醇厚的肉香。
张嬷嬷说，这粥得用砂罐在炭炉上熬三个时辰。春桃替他擦去嘴角的粥渍，山药要选带须的，刮皮时得用竹刀，说铁器会伤了药性；芡实得提前泡一夜，蒸软了再下锅，才容易煮烂；小米要选当年的新米，淘洗三遍，泡半个时辰再煮，粥才够稠。她忽然放低声音，像怕惊扰了什么，前日我听见太医跟老爷说，这粥是给脑子添养料，山药是补髓的膏，芡实是固神的锁
沈敬之望着碗底残留的粥渣，忽然想起年轻时在翰林院编书的日子。那时他总爱用山药和芡实煮水喝，说是熬夜伤神，靠这个能补回来。只是那时只当是寻常吃食，如今喝着这粥，竟觉得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方才春桃说的，竟在眼前留了点影子。
喝到月余头上，沈敬之忽然能叫出春桃的名字了。有次儿孙们来请安，他指着最小的曾孙说：这是......阿元？满室的人都愣住了，春桃眼圈一热，见老太爷正望着窗台上的腊梅，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这日太医复诊，诊脉后说：再熬些时日，老太爷的记性或许能再稳些。他看着院里抽芽的柳树，脑髓就像树的根，得慢慢滋养，急不得。
沈敬之握着温热的粥碗，忽然觉得这粥里藏着光阴的秘密——山药补中益气，如给老树添肥；芡实固肾涩精，似为根系培土；猪肉小米滋阴，好比引来活水。那些被岁月偷走的记忆，竟在这一碗碗温热里，慢慢显露出模糊的轮廓，像雨后初晴的远山，虽不清晰，却已能辨出起伏的脉络。
天麻川芎鱼头汤
同是这年暮春，京城的胡同里飘着榆叶梅的甜香。前刑部尚书李默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指尖捏着颗黑子，望着棋盘上的星罗棋布，忽然手一抖，棋子落在地上，滚到青砖缝里。他想弯腰去捡，右腿却像灌了铅，僵在半空动弹不得。小厮福安端着瓦罐进来，汤里的鲢鱼头卧在乳白的汤里，天麻的黄、川芎的褐，在汤中若隐若现，像幅写意的水墨画。
老爷，这是厨房炖的天麻川芎鱼头汤。福安把汤碗递过去，汤的热气熏得石桌上的棋盘都起了层雾，王太医说，您这腿疾是风邪入络，得用些能的东西。
李默喝汤的动作慢了些。自前年中风后，他右边的身子便不大灵便，手总抖个不停，走路时腿像拖着根铁链。太医院的方子用了不少，蜈蚣、全蝎吃了一堆，反倒添了心慌的毛病。此刻喝着汤，天麻的清苦混着鱼头的鲜美，竟让手抖的劲儿轻了些。
鲢鱼头选的是带脑髓的半个，劈成两半后用黄酒腌过，炖得骨肉分离，脑髓融在汤里，滑腻如脂；天麻五克，是云南来的干货，切片后透着半透明的光泽，那股独特的药香被五克川芎中和了大半；汤是用清水炖的，只加了点盐，却让食材的本味愈发凸显。福安说这是王太医特意交代的，味要纯，才能让药力直透经络。
王太医说，这汤得用陶钵在炭火上煨足两个时辰。福安替他按摩着右腿，鱼头要先在沸水里焯一下，去尽血沫；天麻得用淘米水浸泡半日，才能去净那点麻味；川芎要选个大饱满的，说这样祛风的力气才足他忽然压低声音，前日我去药铺抓药，见王太医正在炮制药材，说老爷这腿疾是经络像生了锈的水管，天麻是除锈的锉，川芎是疏通的钎
李默望着汤里的天麻片，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江南治水，见船工们受了风寒，便用天麻和川芎煮酒喝，说是江风蚀骨，靠这个能把寒气逼出去。那时只当是土方子，如今喝着这汤，竟觉得一股暖意从丹田慢慢爬到右腿，连僵硬的关节都活络了些。
连喝了两月汤，李默发现握笔时手抖得轻了。有次试着写家书，竟能歪歪扭扭写下二字，放下笔时，见纸上的墨迹虽颤，却连成了线，自己都觉得惊奇。福安笑着说：老爷前日还能挪动棋子了，虽慢了些，却能把黑子落在星位上。
暮春的阳光透过榆叶梅的缝隙落在石桌上，李默望着汤碗里的川芎，忽然明白这汤的妙处——天麻祛风如驱散迷雾，川芎通络似凿通山路，鱼头补髓像填足基石，竟是把与揉在了一处，让淤塞的经络慢慢舒展，如同被春雨滋润的土地，虽还有硬结，却已能渗进暖意。
这年重阳，沈敬之与李默竟在京郊的报国寺偶遇。彼时沈敬之正由春桃搀扶着看碑刻，指着永和九年的字样说：这是......王羲之的字？李默则拄着拐杖站在一旁，右手虽还微颤，却能稳稳握住拐杖。两人目光相触时，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平和——那是被草木滋养过的坚韧，像把岁月的风霜，都融在了一碗温热里，慢慢化作了生命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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