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的寒流未散，门前的冷清又至，马伯庸只觉周遭空气都沉滞了几分。他行事愈发谨慎，耳目却张得更开，留心着府内任何一丝异动。外头的风波，迟早要漫进门槛，他需得看清，这水已淹到了何处。
这日上午，他因一桩冬季用炭采买的结算琐事，需向管家奶奶王熙凤回话。手捧账本票拟，行至那三间日常理事的抱厦外。
还未近前，他便察觉一丝异样。往日里，此处分外热闹，回事的媳妇、请示的婆子络绎不绝，今日却只见丰儿一人守在帘外，廊下空荡，连那盆常被精心打理的石榴盆景，也显出几分枯索。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沉甸甸地压在这处权柄之地的上空。
还未及通报，里头先传来一阵尖锐的斥骂。那声音又急又厉，活似一把冰锥子，直直扎入耳膜。
起初是冰冷的诘问，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冰碴子：“前儿遣你去西街皮货铺子催账，你倒好，腆着张空脸回来？”
听着那管事媳妇带着哭腔的辩解，里面的声调陡然拔高：“……没用的蹄子！这点差事都办不圆全，趁早卷铺盖滚蛋！打量着如今府里金山银山堆着，由得你们这群没王法的东西糊弄？”
“还敢犟嘴！”王熙凤声音陡然拔得尖利，“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这月的月钱，扣了！几时把银子一个子儿不少地拿回来，几时再想！滚！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话音未落，帘子“唰”地被掀开，一个管事媳妇冲出来，正是常在外走动的张材家的。她平素也是个伶俐体面人，此刻却是发髻散乱，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得狼藉，她也顾不上看清是谁，只用手死死捂着嘴，压抑着呜咽，脚步踉跄地跑远了。
马伯庸心下凛然。丰儿战战兢兢朝里回话：“二奶奶，管采买的马管事来了，回炭火的事。”
里头默了一瞬，才传出王熙凤的声音，怒意强行压住，却透着一股子生硬的平直：“进来。”
马伯庸垂眼敛息，掀帘而入。只见王熙凤歪在临窗炕上，家常衣裳，发髻微松，脸上粉饰犹在，却盖不住眼底两团浓重的青影，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躁意。炕几上账本帖子散乱堆着，全无往日齐整。
“请二奶奶安。”马伯庸依礼奉上账本票拟，“冬季炭火的结算细目在此，请您过目。”
王熙凤没立刻接，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才一把抓过去，指尖烦躁地拨动着纸页，目光在上头草草掠过。
马伯庸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嗯，就这么着。”她看得心不在焉，几乎是立刻就撂下账本，抓起笔在票拟上胡乱画了个行。
恰此时，林之孝家的拿着份帖子进来，小心翼翼道：“二奶奶，后儿缮国公府老太君寿辰，礼单拟好了，请您示下。”
王熙凤接过，只扫一眼，眉头便狠狠拧起：“这怎么成？往年都是这个数，今年反倒削减了？传出去，贾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林之孝家的腰弯得更低，声音发涩：“回二奶奶，不是要减，是……库里现成匹配的好物件儿实在不凑手了。临时采买，一时半会儿也寻不着合规格的。账房那头也回话，说年底各处用项多，银子周转……”
“够了！”王熙凤厉声截住她的话头，胸口微微起伏，那口气息像是卡在喉咙里，吸不进也吐不尽，语气里透出一股强压下的虚浮，“哪里就艰难到这步田地！”
她的话掷地有声，却像是在空屋子里回荡，带着点自欺欺人的味道。屋内死寂一瞬，她目光扫过林之孝家那惶恐的脸，又掠过垂首而立的马伯庸，像是要在他们脸上找到一丝认同，却只看到一片恭顺的空白。
她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疲累与痛惜，终是颓然摆手，声音干涩：“罢了，去把我那个……紫檀木嵌螺钿的匣子拿来。”她说到匣子时，指尖无意识地在炕几上划了一下，仿佛在抚摸那心爱之物。“里头有一对赤金缠丝镯子，添进去！东西不算顶好，做工还勉强看得过眼。总不能在外头丢了礼数！”
“是。”林之孝家的不敢多言，应声退下。
王熙凤颓然向后靠进引枕，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掏空般的倦意。她以手覆额，紧紧闭着眼。
马伯庸垂首立在下方，将这一切细微末节尽收眼底。那无明火，那苛责，那礼单前的停顿与强撑，乃至那拿出体己时一闪而过的不舍……无一不在诉说，外头的风刀霜剑，已结结实实劈进了这深宅内院，压在了当家人的肩头。
连王熙凤这般人物都已左支右绌，形神俱疲，这府里的窟窿，怕是已深不见底。她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下一次拨动，或许就是断裂之音。
这比账本上的数字更骇人。风暴已不是在天边酝酿，它低低压着屋檐，下一刻就可能将一切撕碎。
“还有事？”王熙凤忽地睁眼，见他仍在，语气陡沉。
“回二奶奶，无事。奴才告退。”马伯庸躬身，疾步退出。
踏出抱厦，冷风一激，他神智为之一清，心却直往下坠。回望那三间小厦，昔日权柄之地，如今只剩一片压抑的焦灼。
账本上的寒气，门房前的冷清，最终都汇成了琏二奶奶眉宇间这把压不住的邪火与眼底藏不住的虚乏。她像一根绷到极致、即将断裂的弦，每一次无明的斥责，都是这根弦发出的刺耳哀鸣。
连她都如此……这已不是征兆，而是倾塌的序曲。
他心头最后一点犹疑彻底散去。时候到了，必须在屋塌之前，寻到那条生路。
而这条生路上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块绊脚石——那关乎身份凭依的印章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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