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绕到图书馆侧面，翻窗进入主阅览厅。夜风裹着秋末的凉意灌进衣领，他落地时轻得像一片落叶，鞋底贴着地板滑出半步，稳住身形。玻璃窗外，路灯昏黄，映照出书架层层叠叠的影子，宛如囚笼栅栏。整座建筑静得诡异，连钟摆都仿佛被冻结在时间之外。
他贴着高架书柜移动，指尖掠过一排排古籍脊背，灰尘簌簌落下。目光始终锁定值班室方向——那扇窄小的木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暖光，像是黑暗中睁开的一只眼睛。管理员还在里面，端坐在桌前，手里捧着那杯咖啡，姿势未变，如同凝固在画框中的剪影。唯有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在灯光下扭曲、游走，像某种无形之物正悄然苏醒。
血咒在胸口持续发烫，热度比刚才更明显，几乎灼痛皮肉。那不是单纯的体温升高，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警示，如同古老符文在血脉中燃烧。每一次心跳，都让那团火跳动一次，提醒他：危险近在咫尺。
他靠在书架后，闭眼回想开棺时闻到的气息。那种苦味很熟悉，却难以立刻归类——不是普通的药香，也不是陈年木料腐朽的味道。它带着金属锈蚀般的腥涩，又混杂一丝甜腻的腐败气息，像是有人将记忆本身碾碎溶解。是蚀魂散溶解后的残留气味——和地铁案死者胃内容物报告里的成分一致。法医当时提到，这种毒会破坏记忆神经，长期服用会导致意识模糊、行为失控，甚至彻底抹除人格痕迹，只剩下一具空壳。
而现在，这味道出现在一具身份不明的女尸口中。她的嘴唇微张，舌尖泛黑，鼻腔边缘有细密血丝渗出，那是毒素从内脏反噬至脑部的征兆。她死前曾试图呼喊，却被某种力量强行压制，最终只能以指甲在棺材内壁刻下一句话：
“别信咖啡。”
秦明睁开眼，瞳孔收缩如针尖。他盯住值班室门缝透出的灯光，计算着时间。管理员每隔两小时就会泡一次咖啡。第一次是在他假装离开后不久，第二次是在十分钟前。现在刚过十三点整，按规律，第三次冲泡应该已经开始。可对方却迟迟没有起身。
异常。
他屏住呼吸，慢慢向前挪动几步。每一步都踩在地毯接缝处，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松动地板。空气里弥漫着旧纸与油墨的气息，但 beneath这些日常气味之下，隐隐浮动着一股极淡的腐甜——那是蚀魂散遇热挥发的特征。若非他对这类毒素极度敏感，根本无法察觉。
终于，管理员站了起来。
动作平稳，步伐不急不缓地走向咖啡机。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举止如常人无异。然而就在他伸手打开橱柜的一瞬，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浅紫色纹路——像是某种符印烙下的残痕，正随着脉搏微微跳动。
秦明瞳孔骤然收紧。
那人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小布包，布料暗红，边缘绣着细密金线，形似道门祭坛所用的封灵袋。他打开一角，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入滤网。整个过程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遍，手指稳定，角度精准，甚至连倾倒的时间都分毫不差。
那不是糖，也不是奶精。
是毒。
而且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蚀魂散，加入了微量朱砂与阴干的冥蝶翅粉——这是“净忆阵”的核心配方，专用于切断目标对特定事件的记忆链接，甚至能篡改其认知逻辑。三年前那起寺庙投毒案中，凶手正是用类似手段，使七名香客陆续失忆、离家出走，最终集体失踪于山林深处。
秦明的手已悄然探入怀中，触到桃木钉冰冷的棱角。但他不能贸然出手。证据尚未确凿，若惊动幕后之人，这条线索很可能就此断裂。
管理员合上布包，塞回口袋，启动咖啡机。水流注入，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如同某种仪式的鼓点。几分钟后，一杯深褐色的液体缓缓滴入杯中。他拿起杯子，轻轻吹了口气，转身往值班室走。
就在他即将坐下的一刻，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李主任！”秦明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还有几个问题！”
声音洪亮，带着执法者的惯常威压。管理员身体一僵，手微微抖了一下，滚烫的咖啡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他却恍若未觉。片刻后，他迅速把杯子放在桌上，起身看向门口，脸上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哦？秦警官还没走？”他的语气尽量平和，但喉结滚动了一下，暴露了内心的波动。
秦明大步走来，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表情：“刚才忘了问你一件事，这栋楼有没有备用电源？万一断电，监控系统还能运行多久？”
“有……有的。”管理员声音有些干涩，“地下室有个发电机，能撑六个小时。”
“好。”秦明点头，目光扫过桌上的咖啡杯，蒸汽仍在升腾，那股腐甜味更加清晰。“那你继续忙吧，我不打扰了。”
他说完转身往外走，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走廊拐角。
管理员站在原地等了几秒，耳朵微动，确认外面没了动静，才重新坐回椅子。他端起那杯咖啡，手指捏紧杯沿，指节泛白，嘴唇微动，低声念道：“我从未见过棺材……我从未见过棺材……”
一遍，两遍，三遍。
语调机械，毫无情感起伏，仿佛被设定好的程序在自动循环。
话音未落，门口黑影一闪。
秦明猛地折返，一步跨进房间，右手闪电般探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咖啡杯！
滚烫的液体溅了出来，落在管理员手背上，皮肤瞬间泛红，可他却没有反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痛觉已被剥离。
“这杯，我替你喝。”秦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管理员愣住了。眼神空洞，瞳孔失去焦距，像是一台突然断电的机器。过了几秒，他的嘴又开始动，依旧是那句话：“你从未见过棺材……你从未见过棺材……”
声音更低，更沉，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
秦明没再说话。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咖啡，深褐色液体表面泛着油光，边缘一圈细微气泡正缓慢破裂。他凑近鼻尖轻嗅——一股极淡的苦味钻进鼻腔，夹杂着一丝腐甜。和女尸口鼻逸出的气息完全一样。
蚀魂散。
他还记得三年前处理的一起案件：一名老人连续饮用寺庙供奉的茶水后失忆，最终在街头流浪被车撞死。尸检发现其脑组织严重萎缩，毒素来源正是混入饮品中的蚀魂散粉末。而那次事件的背后，就是财神团在测试“记忆清除”的可行性——他们想制造一种看不见的刑罚，让人活着却不存在，亲人不识，档案无痕，仿佛从未降生于世。
现在，同样的手法再次出现。
只是这次的目标，可能不只是一个人。
秦明握紧杯子，指节发白。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他晃了一下，扶住墙壁才稳住身体。
不对劲。
他明明没有喝下咖啡，可毒性已经开始了。
蒸汽。
他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刚才夺杯时，热气扑面而来，他吸入了含有毒素的蒸汽。虽然量少，但蚀魂散极易通过呼吸道吸收，微量即可引发神经紊乱，尤其当施毒者掌握了挥发节奏与温控技巧时，杀伤力倍增。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响起嗡鸣声，像是无数细针扎进耳膜。他咬破舌尖强行保持清醒，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浸湿了衣领。胸口的血咒仍在发烫，但它不再预警，反而像在挣扎，仿佛体内有一场看不见的对抗正在上演。
管理员仍坐着，脸上的肌肉忽然抽动了一下。然后，嘴角一点点向上扯开，露出一个不属于活人的笑容——那弧度太过规整，像是被人用尺子量过，僵硬而诡异。
“你不该回来的。”他的声音变了，低沉沙哑，像是从地底传来，“她也不该回来。”
秦明强撑着站直身体：“谁？”
“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管理员缓缓抬头，眼白泛起青灰色，“她说你会来。她说你会看到她留下的字。”
秦明心头一震。密室棺材内壁刻着的那句话——“别信咖啡”。
是唐雪留下的。
她早就知道这里有人投毒，也知道管理员已经被控制。但她没能逃出去，只能用指甲在棺材上刻下警告。那一道道划痕深可见木，有些地方甚至崩裂了纤维，看得出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她在求救，也在传递信息。
而现在，这个被洗脑的尸体，正坐在他面前，重复着施加在他身上的指令。
“每日三次，饭后服用。”
“蚀魂散，入口即忘。”
“记住：你从未见过棺材。”
这些纸条不是写给他看的。是用来强化管理员自身的记忆清洗程序。每一次复述，都是对大脑的一次重置；每一次执行，都在加深傀儡状态的稳定性。
秦明抬起手，抹掉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毒素正在侵蚀神经系统，他的右腿开始发麻，动作变得迟缓。但他不能倒下。
证物还在手上。
只要这杯咖啡没被打翻，就能送去检测。只要能确认成分，就能顺藤摸瓜查到源头。财神团利用亡魂执行任务，用毒药控制活人，制造“遗忘空间”，让某些事件从现实中彻底消失。
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不是杀人，是抹除存在。
他靠着墙，一步步往后退。脚步沉重，膝盖打颤，但他强迫自己保持节奏。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把证据带出去。
可当他退到门口时，管理员突然站了起来。
动作僵硬，关节发出轻微“咔”的一声，像是生锈的齿轮被强行转动。他一步一步走向秦明，嘴里仍在重复：“你从未见过棺材……你从未见过棺材……”
每走一步，地面都轻微震动。
秦明抬手想掏桃木钉，却发现手指已经开始不听使唤，肌肉不受意志支配。他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剧痛让他短暂清醒。
下一秒，管理员扑了过来。
力量大得不像人类。秦明侧身闪避，肩膀还是被撞到，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咖啡杯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他拼尽全力伸手去抓。
指尖碰到了杯壁。
但只抓住了一瞬。
杯子落地，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深褐色的液体洒了一地，迅速渗入地板缝隙，像一条蜿蜒的毒蛇钻入黑暗。
秦明趴在地上，伸手想去捞，手臂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抬头看向管理员，那人正低头看着他，脸上依旧挂着那抹诡异的笑容。
“你输了。”他说。
秦明喘着粗气，喉咙里泛起血腥味。他知道现在不能闭眼，一旦失去意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毒素已经在攻击海马体，他感到记忆片段开始松动——母亲的脸模糊了，警校毕业典礼的画面碎成了光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差点脱口而出错误的发音。
远处传来风声。
接着是脚步声。
有人来了。
他努力转头看向门口。
一道红袍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金甲闪烁，赤面髯须随步伐摆动。那人脚踏风火轮，每走一步，地面都震动一下，尘埃自天花板簌簌落下。火焰般的长袍猎猎作响，仿佛燃烧着无形之火。
王灵官来了。
秦明松了一口气，手指还伸在半空，沾着地上的咖啡残液。
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湿发。
地上那滩液体边缘，泛起一圈极淡的青蓝色光泽，转瞬即逝——那是蚀魂散与空气中微量阳气接触后产生的“魂蚀反应”，意味着此毒不仅伤身，更能污染灵体，连鬼魂靠近都会被腐蚀记忆。
王灵官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那圈蓝光，眉头微皱。
他知道，这场战争，早已不止于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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