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日羊肉糊锅与馄饨带来的暖意与喧嚣,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依旧是汴京深冬刺骨的寒意与愈发扑朔迷离的局势。那日苏十三留意到的、在街角窥视的皮帽客,自那日后便再未出现,但这并未让两人感到轻松,反而像是一根无形的弦,绷得更紧。
年关将近,汴京城内过年的气氛渐渐浓郁起来,采买年货的人流明显增多,街市也比往日更显拥挤喧嚣。然而,这份属于寻常百姓的喜悦,却似乎并未完全感染到晏家食肆。苏晏晏心中清楚,越是临近年关,各方势力越是活跃,也越是容易出乱子。她必须让食肆的生意更加红火,口碑更加稳固,才能在这暗流涌动中屹立不倒。
这一日,苏晏晏翻看父亲的手札,目光停留在了一道名为 「芙蓉鸡片」 的菜式上。这道菜名字清雅,实则是一道极其考验厨师刀工、火候和调味功力的功夫菜,非经验老到的厨师不敢轻易尝试。其成菜要求鸡片色白如芙蓉花瓣,口感滑嫩如豆腐,味道清鲜淡雅,乃是宴席上的高档菜式。
“是时候挑战一下这道菜了。”苏晏晏合上手札,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这道菜若能做成,不仅能进一步提升食肆的格调,吸引更多追求精致口味的客人,更是对她自身厨艺的一次重要锤炼。
她选用了最为鲜嫩的鸡胸肉。这鸡胸肉需先去除附着的筋膜和脂肪,只留下最纯净的瘦肉。苏晏晏手持薄刃小刀,动作轻柔而精准,如同最细致的外科大夫,一点点地将那些影响口感的杂质剔除干净。然后,她将鸡胸肉平铺在砧板上,用刀背开始细细地、均匀地捶打。
“捶打是为了破坏鸡肉的纤维组织,”她一边捶打,一边对在一旁观看的苏十三解释道,“但不能用力过猛,否则肉质会变得糜烂,失去口感。要的是那种将纤维捶松,使其更容易吸收水分和调味,口感更加嫩滑的效果。”
苏十三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她那稳定而富有节奏的捶打动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她需要的东西递到顺手的位置。
捶打好的鸡胸肉,被苏晏晏用刀刃小心地刮成细腻的鸡茸。这个过程极其考验耐心和腕力,需要将鸡肉一点点从纤维上刮下来,而不能用刀剁,以免带入碎骨影响口感,也避免肉质因过度挤压而失去嫩度。直到所有的鸡胸肉都化为一碗粉白细腻、毫无颗粒的鸡茸,苏晏晏的额角已然见汗。
接着是调制鸡浆。在鸡茸中加入少许葱姜水(将葱姜拍碎浸泡出的汁水,取其味而去其形)、细盐、以及最关键的一样——少量搅打至起泡的鸡蛋清。她用手顺着一个方向,轻柔而持续地搅打鸡茸,让蛋清和葱姜水一点点被吃进肉茸中。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体力,直到鸡茸变得蓬松、细腻、富有光泽,用筷子挑起能拉出细长的丝,方才算成功。
“这鸡浆的稀稠度是关键,”苏晏晏用手指感受着鸡浆的质地,“太稀,入锅易散;太稠,口感不够滑嫩。”她调整着水分,直到达到最理想的状态。
然后,便是最考验技术的一步——滑油。她选用上好的猪板油,在锅中熬制出清澈的、温度适中的温油。油温不能太高,否则鸡片入锅即刻变老变色;也不能太低,否则鸡片会吸油过多,变得油腻。
苏晏晏屏息凝神,用手勺舀起一勺调好的鸡浆,手腕轻抖,鸡浆如同片片洁白的羽毛,均匀地、薄薄地飘入温油之中。鸡浆遇热,迅速凝固成型,颜色依旧保持洁白,在清亮的油中缓缓舒展,边缘微微卷起,当真如同初绽的芙蓉花瓣,轻薄、细腻、柔美。
她动作不停,一勺接一勺,很快,油锅中便漂浮起数十片“芙蓉花瓣”,随着油波轻轻荡漾。她用细网漏勺小心地将这些鸡片捞出,沥干油脂。此时的鸡片,洁白无瑕,触手温润,散发着极其清淡的鸡肉本香和油脂的香气。
最后一步是勾芡溜炒。她另起一干净炒锅,加入少量清水或高级清汤,放入焯过水的嫩豌豆苗、切成小菱形的火腿片,调入少许盐,烧开后,用水淀粉勾成薄薄的琉璃芡。然后将滑好油的芙蓉鸡片轻轻推入芡汁中,手腕轻颠,让芡汁均匀地包裹住每一片鸡片,立刻出锅装盘。
只见洁白如玉的瓷盘中,一片片形似芙蓉花瓣的鸡片安静地卧在清澈透明的琉璃芡中,其间点缀着碧绿的豌豆苗和艳红的火腿片,色彩清雅,造型美观。整道菜看起来清淡素净,不带一丝烟火气。
苏晏晏长舒一口气,这道极其耗费心力的“芙蓉鸡片”终于完成。她夹起一片,放入苏十三面前的碟中。“尝尝看。”
苏十三看着那洁白得近乎透明的鸡片,依言送入口中。鸡片入口的瞬间,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咀嚼的需要,那极致的嫩滑仿佛自有生命般,在舌尖轻轻一抿便化开了,只留下满口的清鲜与细腻。鸡肉的本味被最大限度地保留,那一点点火腿的咸鲜和豌豆苗的清新,如同画龙点睛,让这清鲜之味更上层楼,却丝毫没有喧宾夺主。口感之妙,味道之纯,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很好。”他沉默片刻,给出了评价,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这道菜所展现出的技艺和心思,已远超寻常市井食肆的范畴。
午市时分,当这盘色香味形俱佳的“芙蓉鸡片”被端上桌时,引起的轰动甚至超过了之前的羊肉糊锅。其清雅的外形和精湛的工艺,立刻吸引了那些追求精致美食的文人雅士和家境殷实的食客。
“此菜只应天上有啊!”
“这鸡片是如何做得如此嫩滑的?简直不可思议!”
“晏娘子,你这手艺,便是拿去贡奉也使得了!”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芙蓉鸡片迅速成为食肆新的招牌,甚至有一些其他街区的富裕人家慕名而来,专程为品尝这一道菜。
然而,生意越是红火,苏晏晏心中那份不安就越是清晰。她注意到,近日来食肆里多了一些生面孔,他们不像寻常食客那般专注于美食,目光更多地是在打量食肆的环境,偶尔还会落在她和苏十三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这一日打烊后,苏晏晏在清理柜台时,发现了一张被刻意塞在账本下的纸条。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笔迹陌生:“旧陶缸,招祸端,速离。”
苏晏晏拿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警告来得如此直接,如此突兀!对方不仅知道那口缸,还明确指出了其危险性!是崔世伯那边的人?还是……其他的势力?
“十三!”她急忙将纸条递给苏十三。
苏十三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眼神便骤然锐利起来,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寒意。他仔细检查了纸条和柜台周围,沉声道:“是趁人多时塞进来的。对方很谨慎。”
“我们……该怎么办?”苏晏晏声音带着一丝慌乱。这明确的警告,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认为可以安然度日。
苏十三看着她苍白的脸,沉默了片刻。他将纸条在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抬起眼,目光坚定地看着苏晏晏:“不能走。”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此时离开,无异于告诉对方我们心虚,反而更容易被追踪、被灭口。留在汴京,留在明处,借助食肆的人气和崔郎中的关系,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思路清晰得完全不似一个失忆之人:“对方用这种方式警告,而非直接动手,说明他们也有所顾忌,或许是在试探,或许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我们需更加小心,但绝不能自乱阵脚。”
听着他冷静的分析,苏晏晏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他说得对,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明白了。”她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食肆,是我们的根基,绝不能轻易放弃。”
她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前路未知,危机四伏,但至少,此刻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
“明日,我们继续推出新菜。”苏晏晏忽然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从容,“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显得我们稳如泰山。”
苏十三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的状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点了点头:“好。”
夜色更深,寒风呼啸。晏家食肆内,灯火依旧亮着,仿佛这黑暗世界里一座不屈的孤岛。而岛上的两个人,已然做好了迎接更大风浪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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