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州城已破三日。
浓烟从城中的各处升起，在冬日的天空里拧成一道道灰黑色的柱子。街道上到处是奔跑的身影、哭喊的声音、还有肆无忌惮的狂笑。
这座中原重镇，在经历数日抵抗后，终于被田见秀与刘芳亮联军攻破。城破之时，憋了许久的怒火与欲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抢啊！都是咱们的！”
“这家有粮食！快搬！”
“小娘子别跑！”
流民军与闯军老营混杂在一起，砸开商铺，撞入民宅。金银细软、粮食布匹、甚至锅碗瓢盆，凡是能拿走的，统统被掠走。拿不走的，便砸烂烧毁。
州衙前的广场上，堆积如山的财物正在被分类清点。几个掌旅级别的军官站在高台上，大声指挥着分配。
“老营的弟兄先挑！一人五两银子，三斗米！”
“流民营的按队领！别挤！”
“敢私藏者，斩！”
但这命令在混乱中显得苍白。太多人饿得太久，穷得太久，一旦放开限制，便再也收不住了。
许州州衙大堂内，与外界的喧嚣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安静。
田见秀坐在原本属于知州的位置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他四十出头，面庞瘦削，一双眼睛深陷，却透着精光。坐在下首的刘芳亮比他年轻几岁，身材魁梧，此刻正端着一碗热茶，慢慢喝着。
“许州一下，粮草问题算是缓解了。”刘芳亮放下茶碗，“只是……这般劫掠，怕是……”
“怕是失了民心？”田见秀接过话头，声音平静，“芳亮，你以为我想这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升起的浓烟：“打禹州，啃了硬骨头，折损不小。打襄城，又碰了一鼻子灰。弟兄们憋着火，若再不让他们发泄，军心就要散了。”
刘芳亮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这道理我懂。只是那陈远……着实是个祸患。”
提到陈远，田见秀的眼神冷了冷。
“襄城坚壁，火器犀利，强攻确实不智。”他转过身，“所以我才用了军师的计策——明面上合兵东进许州，暗地里留下任继荣这支伏兵。”
刘芳亮想起那个清瘦的军师，笑了笑：“这手回马枪，确实漂亮。只是赌得有点大——万一王虎不回襄城呢？”
“他一定会回。”田见秀坐回椅子上，语气笃定，“禹州粮少，养不起他那几千人。陈远让他守禹州，本就是权宜之计。待咱们东进的消息传到，他必然要回襄城与主力汇合。”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赌……打仗哪有不赌的？咱们从陕北一路打到这里，不都是赌出来的？”
正说着，亲兵引着一人进堂。那人风尘仆仆，正是任继荣派来的信使。
“报二位将军！任掌旅已按计划攻占禹州！赵文奎自尽，守军溃散。缴获粮草两千余石，银钱若干！”
田见秀眼中闪过喜色：“好！任继荣干得漂亮！王虎那边呢？”
“王虎残部遭遇伏击，折损近半，虽突围而去，但已元气大伤！”信使答道，“任掌旅已在禹州休整，按您吩咐，杀富户，分粮于民，招募新兵。后日一早便东进与大军汇合！”
“告诉他，不必急着赶来。”田见秀沉吟道，“先派夜不收往西探查，看看傅宗龙的大军到何处了。咱们虽破了许州，但傅宗龙才是心腹大患。”
“是！”
信使退下后，刘芳亮问道：“田哥，接下来咱们去哪？”
“继续东进。”田见秀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许州、尉氏、通许，“闯王已在筹备攻打开封。咱们的任务，就是扫清开封南面的官军据点，为大军打通道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襄城的位置上：“至于陈远……暂且让他多活几日。待破了开封，回头再收拾他。”
刘芳亮点头，却想起另一件事：“襄城的内应……”
“失败了。”田见秀摇头，“陈远查得太严，咱们的人混不进去。本来想着，若内应得手，破了许州后便可杀个回马枪，内外夹击拿下襄城。现在……只能从长计议了。”
两人又商议了些军务细节，直到黄昏时分才散去。
走出州衙时，许州城中的劫掠已渐渐平息。街道上到处是瘫坐在地、抱着一堆破烂家当的士卒，还有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百姓。
乱世之中，胜者生，败者死，便是这般赤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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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襄城北门。
陈远率众站在城门外，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行军队伍。在他身侧，孙铁骨、王二牛、李二狗、等核心将领皆在。在外侧，还站着两个穿着官袍的人——河南巡按御史王珅，以及南阳知府郑元勋派来的幕僚孙世瑞，更后面站着襄城县令王有财等人。
王珅五十余岁，面白无须，此刻脸色却不太好看。他来襄城“督军”已近半月，就见过陈远几面，之后便被以“军务繁忙”为由晾在了一边。安排的住处虽不差，但出门总有亲兵“护卫”，实与软禁无异。
孙世瑞更年轻些，三十出头，是郑元勋的心腹。此来名义上是联络军务，实则是探查忠义营虚实。可他来了这些天，除了在城中转转，什么也看不到——军营进不去，武库不让看，连陈远手下那些将领的面都见不全。
城墙上，守军士卒们也在张望。
“看！王将军回来了！”
“好像……人少了好多。”
“听说在禹州那边打了恶仗……”
低声议论在城头蔓延。队长李慕谦扶着垛口，看着越来越近的队伍，心中复杂。他在襄城守城时经历过生死，知道战场残酷。看到王虎部这般模样，便知又是一场血战。
“来了。”陈远忽然开口。
远处，王虎的大纛出现在官道尽头。紧接着是余大壮的骑兵，再后面是蜿蜒的队伍。
走得近了，才看清这支队伍的狼狈。衣甲残破，血迹斑斑，许多人缠着绷带，互相搀扶而行。担架上抬着重伤员，马车里挤满了人。
王虎骑马走在最前，看到陈远等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末将王虎，见过将军！末将……有负重托，损兵折将，请将军责罚！”
陈远快步上前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你们打得好，守住了禹州，又杀退了伏兵，都是好样的！”
这话说得响亮，既是对王虎说，也是对所有人说。
王虎眼眶微红，还想说什么，陈远却已转向孔林节、吴有名等人，一一问候。
王珅在一旁冷眼看着。他虽不懂军事，但也看得出这支队伍伤亡惨重。可陈远却说“打得好”，分明是护短。
孙世瑞则暗自观察着忠义营的将领们。王虎悍勇，孔林节沉稳，吴有名虽受伤却站得笔直……这支队伍，确实不简单。他转头看了看城墙上那些守军士卒，发现他们看向陈远和王虎的眼神里，有敬畏，有关切，那是真正的心服。
寒暄过后，大军入城。
陈远与王虎并肩而行，低声交谈。
“禹州破了。”王虎声音沉重，“任继荣用了诈城之计。赵文奎……殉国了。”
陈远沉默片刻，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将军，末将……”
“不必自责。”陈远打断他，“田见秀这手回马枪，谁也没料到。你们能杀退伏兵，带回这些人马，已是万幸。”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好好休整。接下来的仗，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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