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陈三郎瞥见彼等手中木剑和竹马,一把夺过竹马,往地上狠狠一掼,一声,桑木断成两截:
“奴只配玩这破烂!”
其中一人斜睨着赵丛,斥道:
“曹小郎还等着你磨墨,竟敢在此偷懒耍滑?还不快滚!”
赵丛忙低头应喏,转身走时,瞥了眼赵隶和去病。
去病朝他递了个的眼神,他才攥紧袖子,小跑着离开。
赵隶火气直涌,连忙挡在去病面前,斜半个肩,瞥见不远处监奴腰间的鞭子,不敢作声。
陈三郎叉着腰道:
“一个马奴,一个野种,脾性相近,难怪能玩闹一处。”
赵隶不敢吭气,只能低着头。
去病攥紧拳,未言语。
苏玉抱着刚洗好的素布路过,远远见赵隶和去病垂头站着,几个男子正指着他们骂骂咧咧。
刚想上前,被折返的赵丛一把拉住。
“别、别过去,那是陈三郎,你是女奴,被他瞧见,让曹小郎给你指个马夫或老奴,那就完了!”
苏玉不解地问:
“去病的姨母如今已是宫里的夫人了,彼等怎还敢这般放肆?”
赵丛叹了口气,声音压低:
“卫夫人虽得宠,可陈皇后毕竟是中宫,她家外戚在侯府里横行惯了…
总之,遇上彼等躲远些,实在得罪不起。”
苏玉只能看那几人骂够,大摇大摆扬长而去,而赵隶和去病仍在原地立了未动。
半响,才低头挪开脚步,地上断成两截的竹马,谁也没敢捡。
她心里沉甸甸的
——史书里那名震天下的战神,原来是从看人脸色、受辱吞声里熬出来的。
苏玉想上前,却不敢
——若真被那些人盯上,去病尚有卫青可倚仗,未来更有军功可期,可她呢?苏礼皆兄长都是奴,无人护得住。
赵丛要去给曹小郎磨墨,让苏玉去役事,低声说道:
“日后遇到彼等离远点,去病此前和陈三郎吵过,后来...”
赵丛欲言又止,转身而去。
苏玉知定发生糟糕的事,才让他如此隐忍。
等他们走后,苏玉默默上前去捡竹马,回头见去病和赵隶返回。
卫去病盯着她手中木头:
“捡这破烂做甚?”
“下次我找根结实的桑木重做,准比这个称手。”
苏玉把断口对了对,卫去病嘴角往下撇:
“再结实也是木头,一摔就断,谁稀罕这破烂?”
苏玉捏着断木,沉了沉,道:
“争一时痛快没用,方才你等没应声,心里定清楚这层道理。”
赵隶在旁边挠着胳膊,声音发虚:
“幸亏方才我没扔石子,不然,阿寿得被斥责,我便得刻肌。”
卫去病却没动,丹凤眼盯着她,似有所疑:
“你又胡说甚?少在这儿装聪明。”
苏玉把断竹马递过,续道:
“这侯府四方的天困不住你,你呀,就是匹。”
卫去病皱眉:
“什么黑马?马厩里只有乌骓、黄骠,哪来的这名号?”
苏玉笑着说:
“黑马比任何马都厉害,起初不起眼,真跑起来,任何马都追不上。”
卫去病的眉峰松些,伸手接过断竹马:
“拿我跟马比?你懂个屁的马?少说无用之言,后头那俩胖子,走哪儿跟哪儿,成天眼珠子黏我身上,方才倒怂得跟夹尾狗似的,连个屁都不敢放。”
顿了顿,他忽转话头:
“过几日我给你捎点好吃的,看你那馋样。”
赵隶刚要笑,被卫去病瞪了一眼,连忙抿住嘴。
苏玉看他们转身往马厩走,心里松口气
——这傲娇性子,还得顺毛撸。
...
转过年,已是元光五年。
苏玉在织室熬到手上起茧,在侯府,每日只供午时一餐,再就是申时那点聊胜于无的辅食。
织室的饭食糙得硌牙,粟米掺着麸皮,刚够垫个底。
苏玉饿得眼前发黑时,连坐都坐不稳,只能紧攥织机撑住身子。
——其余奴饿狠了啃野草,或候在马厩旁,等运料车经过时扑抢带粪水的马料塞嘴里。
她胃里直泛酸水,实在不愿像他们那样去捡脏东西吃
——幸而兄长们和去病常偷偷塞些麦饼、肉干给她,靠着这些零碎接济,才没真饿出毛病。
近来侯府宴饮勤,卫少儿总给去病留些吃食。
经几人一分,到她手只剩一片。
她捏着那片肉,声音发闷:
“这点都不够吃。”
赵隶早把肉咽下,斜睨她一眼:
“还挑?上月只能喝稀粥,你忘啦?”
苏礼看苏玉一眼,轻声道:
“过几日陈家史要发二两腌肉,到时我拿来分。”
“好啊!可是光等也不行,咱想法弄点?我是真想吃肉啊。”
去病看见苏玉眼里冒出那贪吃劲,笑着抬手拍她后脑勺:
“你个馋虫,这点还不够?”
见苏玉摇头,又补道:
“等往后再有赏赐,定多分你点!”
“谢谢去病兄!”
苏玉忙不迭点头,能巴结上去病,多分点吃的,总比饿肚子强。
她瞧见今日赵丛没来,问:
“不给丛兄留点吗?”
赵隶闻言摆了摆手:
“哎,他吓病的,从昨儿晌午起,就窝在草席上!”
苏玉疑惑追问:
“昨日还见他帮你铡草呢,怎就病了?”
去病拽她衣袖,又朝几人使眼色,挪到墙角,压低声:
“听阿母说,宫里出事了,是巫蛊之事。”
苏玉心一紧,去病话落,苏礼在一旁沉沉接话:
“前日我听见陈家史跟秦家令闲聊
——有人刻小木人,埋在卫夫人宫殿底下,咒陛下与卫夫人。”
去病连连点头,苏礼声音压更低:
“为首的叫楚服,被腰斩了。牵连了三百多人,有的砍了头,尸首就扔在长安东市路口,野狗啃得只剩骨头
——其余的往陇西流放,听闻走一路死一路,一个都没跑脱。”
苏玉心一紧
——这不是历史上陈皇后那桩巫蛊事件吗?
史书上寥寥几笔,此刻听来却浑身发寒。
赵隶在一旁插了嘴,带着点调侃:
“憨子那日在曹小郎身旁磨墨,恰巧听到,回来夜里便发癔症,喊木头人来砍我了,把我都吵醒了。”
苏礼和去病忍不住笑了,苏玉也跟着干笑两声,觉得脸发僵
——想起赵丛平日连杀鸡都不敢看,怕是真吓到了。
“丛兄这胆子也太小了吧。”
“他小时见着条蛇,能吓哭半宿,过几日便好。”
赵隶边笑边回。苏玉心里清楚,巫蛊事件之后,卫子夫就要封皇后了,去病出府的日子近了
——只是她在侯府已待两年,每日重复役事,她那点现代人的活络劲,快磨掉了。
出府需脱籍,可去病将来能否捎上她,终究是没影的事,她只能让眼下的日子轻快些。
还记得刚适应这地时,熬得辛苦
——现代思想里按劳获酬的念头一出,她把苏礼的叮嘱忘得干净,凭着聪慧改了织布理线的法子
——把木轴加粗,理线能少绕几道弯,原想省力气,也盼陈家史能赏口肉,或是半块麦饼的碎银。
可结果却与她想的全然不同
——陈家史说她擅自私改,哪怕后来府里用了这法子,效率确是快了三成,功劳也算在侯府调教得宜的账上。
她连一口额外的饼都没有,反倒被李监奴盯着多干了三日活,一股莽撞劲上来,她就去找秦家令告状。
秦家令连眼皮都没抬,只冷冷一句:
“奴籍妄议规矩,杖十,同户监管不严,同罚。”
四个人每人领了十鞭,背上的伤半个月才结痂。
苏玉不明白,为什么赵隶和赵丛也要挨板子,拉着苏礼的袖子问:
“兄,你之前说,私姓和户姓不同,怎么我犯错,他俩也挨鞭子?”
苏礼叹了口气说:
“秦家令管奴,不分姓,咱四个都是挂在赵桑户名下,一户有罪,全部都得担着,哪管你私姓或户姓?”
他喘口气,接着说:
“咱还好,只挂一户,他俩挂了两户,我俩或石户犯错,他俩也得连坐。”
苏玉苦不堪言,如今想来,只怪自己莽撞,连口肉没捞着,反倒让他们受罪。
那日苏礼扶着她回奴舍,还低声劝:
“忍忍吧,咱四个这辈子都是赵桑户的人,跑不了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往后莫要再莽撞了。”
她不想过这种苦日子,除了出府别无活路,但脱籍太难。
她甚至荒唐地想,实在不行就去求卫少儿,求去病
——哪怕能跟着他们出府做个奴,端茶倒水也行,谁料苏礼一句话,浇个透心凉。
“少儿姨自身能否安稳出府都难说,我等是外姓奴,硬攀上去,不被打死才怪!就算你侥幸脱籍,没贵人护,被哪个贵戚看上,到时便不是做奴了!”
“总比在侯府强!”
她急得带着哭腔
“出去哪怕做点缝补浆洗的役事,也在这儿强!
连口肉都吃不着,动不动就挨鞭子,还…还吃不饱,穿不暖,有点功劳全归府里,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赵隶瞪她,粗声骂道:
“你脑子怎就不开窍!
女子无贵人护,被贵戚瞅见抢去,直接卖到倡家任人糟蹋,连条死路都走不安生!做奴是苦,可好歹有主子
——咱是侯府的奴,便是条狗,旁人要打要杀,也得顾着侯府脸面!”
苏礼在一旁,满脸无奈:
“且不论隶兄说的,无背景之奴,脱籍就得先去守皇陵服役,少说三年
——那地方荒无人烟,冬天冻成冰窖,夏天晒成火炉,若三年能活着回来,才轮得上想被人抢的事!”
赵丛脸都白了,声音发颤:
“你莫想着出府,便是逃,亦逃不掉!
府门的亭卒眼尖得很,你踏出角门不到一刻,县里的亭卒便会追来。就算你侥幸跑了,咱全得连坐!八个人,全被徙去边地穷荒之处!”
她被三人的话堵得满心绝望
——想起电视剧里,那些锦衣玉食的穿越剧情,再看自己满是冻疮的手,这是连半集都活不过的命啊!
苏礼后来叹了口气,劝她:
“露锋芒者易折。咱有啥绝活、手艺,都得藏好,机遇未到,千万别露出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是奴,露了尖,只会被人连根拔了去。”
苏玉想若不是这几个兄长护着,自己怕是已经死几百回了。只是往后的日子,她行事越发谨小慎微,看着这日子越来越没盼头。
赵丛缓过来之后,有段时日见了带棱的木头就发怵,苏玉看他这样,更明白冲动就是招祸,便日日陪着,捡些石子给他玩,他才渐渐把那桩惊悸压下去
——而她更谨慎,学着和他们一样,更隐忍...
“玉儿这两年,总有些异状。”
赵隶往干草上坐定。
“你也觉出来了?上次她改织布法子,还有我瞧她常盯着去病看,也敢和去病顶撞了,有时见她发愣,还说些都未听过的话
——是否上次邪祟没驱净?”
赵丛在一旁接话。苏礼沉思片刻,道:
“估计是病好,怕吃苦了,想活得宽裕些。”
他顿了下,续道:
“咱都大了,她是女子,心思许是多些。”
“可也不能如此妄为啊,都瞧着点,这万一又犯错,咱都得挨鞭子。”
赵隶在一旁忙劝,赵丛连连点头。
苏礼把手上的草绳丢下,叹口气。
“咱是同户,都盯着点,眼下半点错都犯不得
——卫家如今正是贵盛之时,你俩也该上点心。不然...”
赵丛连忙说道:
“你的意思我等晓得。”
赵隶也附和点头,苏礼眼神却望着织室的方向
——这个妹子纵使不同,也得护。
这几年来,苏玉渐渐习惯了侯府的生活。
年纪尚小时还能和兄长玩,可到了十岁,规矩就严了
——男女不能再一处嬉闹,遇见也得隔三步远说话。
她只能忙完役事,偷偷去找他们;
而几位兄长,也会悄悄给她塞吃的。
她不想一辈子待在侯府,但苏礼的话,她记在心里:
为今之计,只有等。
等阿寿出府。
她偷偷编军履,更加勤奋地练理线,只盼织啬夫能让她碰织机,也常把偷偷攒的野果塞给去病,逗他笑:
“多吃点,长壮实了好出去。到时,我侍奉你,把你养胖,你多赏我点钱。”
去病也总把赏赐的肉分她,说:
“在家依亲,出门依友,往后真出了府,我定接你几个跟我混。肯定把你养胖,瞧你瘦的。”
她看到去病笑起来的样子,只盼他出府还能记得儿时的情义。真出不去,能换点甜头也是实在的。
她常去巴结去病,但又不敢过于亲近,毕竟有人盯着他,府中规矩又严,只偶尔几人聚在一处,她就使劲讨好他。
可想着他就算出府,要到十七岁才能功成名就,望着织室窗外的老槐树,只觉得日子长得没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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