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夯得知赵隶被暂调去战场,心下憋屈。
赵丛那小子脱籍出去,也就去年致过封书简。
家吏看后,只说在卫府当差安稳,之后再无音讯
——似翅膀硬了,忘困在侯府的老子。
如今连赵隶也要走。李监奴虽给他轻省役事,可这马厩里只有马,连句人话也听不到。
他越想越堵,蹲在马厩墙角,对着那堆没铡完的草料生闷气。
赵隶拎着新草进来,见阿父背身,便知又在犯拧。
他把草扔在地上,蹲过去平视石夯:
“阿父,你瞧我这身子
——你养得壮实吧?到了卫府,跟着卫小郎练骑射,将来亦随将军上战场立功。”
石夯没回头,声音闷:
“立甚功?
憨子去三年,要是混得像样,我何至于还窝在马厩?要等到哪年?等你俩想起接我,我早烂在这马厩里了。”
赵隶嘿嘿笑两声:
“阿父,憨子是嘴笨,心中有数,等我有军功,立马来接你!到时你亦不用再看人脸色。”
石夯听到这,心稍松,两儿子能出府,有本事,总比困在侯府强。
自身困于侯府几十年,再等等亦无妨。
苏玉在陈府的暂调期已满,至侯府后,仍在织室役事。
她把在陈府知晓状况、卫少儿故去的经过,还有赵丛的嘱托,全告知苏礼。
苏礼正低头核文书,闻后便抬眼:
“你与赵丛彼时在他身旁,足够矣。我辈长大,本就各有归处,聚少离多且常事,至少彼时,他未孤身一人。”
苏玉见他语气平淡,似府里掾吏。然他言诚笃
——莫论此时代亲族往来聚散无定。
即便现代,儿女兄妹长成亦各赴前程,相聚本非易事。
苏玉知赵隶将暂调卫府,悄悄缝了个贴身护腰,和苏礼去马厩送他。
刚至马厩,就撞见石夯。
他见二人来,黑着脸斥道:
“你俩又来做何?”
赵隶正把布囊往肩上捆,闻言忙道:
“阿父!我这便要去卫府,你日后在莫再刁难玉儿——她要是少根头发,我便不归!”
石夯被这话堵得脸通红,抓起脚边的草叉一扔:
“翅膀硬了!胳膊肘往外拐!”
骂完就背手进厩舍。
苏玉这才敢上前,把护腰递去:
“隶兄,听闻卫府在城外校场练骑射,风烈得很。日后你若骑射,这护腰你贴身佩着,艾草可暖身。此去不管三年五载,务必保重。”
赵隶接来揣入怀中,胸口遂鼓一小块。
苏礼瞧见赵隶起毛边的草履
——那是他常年在马厩跑腿磨出的痕迹。
“去卫府,把我昔时教你驯马计亮出,不比旁人差。”
赵隶点头,拎起布囊傻笑:
“都记着呢!安心!我这身子,扛得住!到卫府立稳,便来接你俩与阿父。”
他转身往角门走,快到角门又止步,朝着厩舍大声喊:
“阿父!我走了!你在侯府别总铡草到夜更,待我归给你买新铡!”
待他从角门离去,二人便转身返回。
苏玉心中沉沉
——赵隶这一去,漠南战事即发。
他若获军功,便能脱籍;
万一礼兄也走,石夯会否找麻烦?
她瞥见苏礼往前走,轻声道:
“兄,方今隶兄也去卫府,连丛兄也脱籍了…”
苏礼一声,脚步未停。
“你说…石夯往后还会像昔日那般,欺负咱吗?”
苏礼停步看她,语气平静:
“我在侯府一日,他便不敢。”
“可万一…万一你也走了呢?”
苏玉攥紧袖口
——她虽是现代人,但没超能力!她怕这能依靠的,也被暂调,到时真要在这侯府耗死。
苏礼看她有点慌,忽抬手,似幼时拍她头顶:
“即便我走,他亦不敢。我必不弃你于不顾。”
苏玉心下稍安,点头道:
“那便好,那...礼兄,咱何时能出府?”
苏礼温柔看她,迟疑道:
“再等等。便是他俩没法让咱出府,我亦会想策,安心。”
苏玉听他如此说,笑道:
“嗯。你若有甚计策,咱一同商议。我今日得把那匹素布织完,织啬夫还等着用呢!”
他点头含笑,苏玉亦笑,转身快步往织室去。
苏礼向来聪慧,有他在,哪怕力气不及赵隶壮实,她心中亦安稳。
苏礼远远瞧见她离去身影,回望府吏值房,骤然生念。
前几日经手文书登记核对时,已留意。
侯府按例往军营送过几批刍秣、伤药
——战事一开,军营内定然缺人。
去病既能想出暂调赵隶的计策,下一次,多半便该轮到他与苏玉。
必得让侯府觉他并非不可替代,日后暂调来,方不会执意刁难,眼下先让苏玉养妥身子。
赵隶拎布囊进卫府,见赵丛廊下翻文书,青布吏袍衬得清俊,只是背微驼。
去病走来说已寻好马厩旁厩舍。
赵隶问能否练骑射杀胡人,去病让他先管好马,驯好烈马再提上战场。
赵隶憨笑领命,随后他随厩啬夫学照料马的规矩,还想学制马料账,午时歇晌后扫完马槽剩料,便去文书房找赵丛。
赵隶拍他背,赵丛抬头忙放下笔:
“兄长刚来还适应否?”
赵隶见他领口系得严实,笑:
“还行,你如今倒体面,但日日埋头抄书,如今瞧着无事,待年老腰一疼,连路都不利索
——日后哪家女子谁肯跟你?”
赵丛瞪他,起身从案边的瓦罐倒碗浆,递去:
“莫胡扯。先喝点浆。对了,阿父近来如何?”
赵隶接碗,仰头喝完,把碗往案上一放:
“还那样,我走那日,骂完我,转身便往我布囊塞半袋麦饼。”
赵丛听毕,嘴角一勾:
“阿父健寿便无恙。你日后若缺何物,来告知我。日后莫叫我,要喊赵书佐,不然你会被罚!”
赵隶瞧见他之状,笑出声,起身拍他肩:
“你便是日后做大官,亦是我弟,走了,再晚厩啬夫该催促。”
赵丛瞧见他远去,坐直身,手腕悬起,好似比适才稳。
现如今兄长被暂调,自己还需多用心役事,苏礼与玉儿还在等。
苏礼为日后调度可行,故为偶尔抄录文书错漏受陈家吏惩戒,直至窥得秦家令婚籍册上,苏玉被拟定婚配,嫁于厨啬夫,奈何不知调令何时来
——只得授计让她装病,避强配之祸,为待来日。
苏礼常磨石壮匀吃食,被拒亦不恼。
遂每日教石壮之子驹儿以炭涂绘。石壮疑他心怀不轨,终松口。
秦家令查织室工役时,苏玉猛咳,引家令烦怒,令其她去浣衣房捣衣。
苏礼得知玉儿眼下装病,若再累,恐其出府后病倒,便故意犯下大错,令陈家史怒骂。
“苏家好歹先前是府里的,怎到你这辈就如此不成器!正好,苏玉去浣衣坊,你也去那捣衣
——兄妹俩凑一对,省得误府中差事!”
苏礼被调去浣衣坊,便把苏玉的役事多揽了些,见她咳得厉害,便日日去缠石壮。
石壮怕他在浣衣坊嚷嚷,只能忍气吞声地匀出药草和吃食。
实在熬不住,便去给石夯抱怨:
“苏礼方今如索债一般,兄!你想个计如何?”
“我有甚计?苏玉如今病着,秦家令不会再提婚配之事
——他没顾忌,可不就敢跟你硬要?”
他顿了顿,脑子一转,道:
“你若想一劳永逸,便去求家令,把苏玉强行许给后院瘸腿李四,断苏礼念想,看他还敢狂?”
石壮顿时急了:
“你这是狗屁拙策!要是如此,苏礼指定得把我偷学他家染布方子之事捅出去!到时我被发卖是轻的,按律得连坐
——你以为你能跑?你俩儿子在卫府也得受牵连。”
石夯一听连累儿子,忙道:
“那…那你就几何匀点给他,够他俩饿不死便成。实在不够,你就勒紧裤腰带,先熬过这阵。”
石壮气得脸发红,指着他骂:
“你半点正经计策全无,又不肯搭把手!摊上你这兄长,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石壮骂骂咧咧地走了。
石夯捡起陶盌,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你占了这么多年好处,分点吃食怎了?有好处时怎不想起我?活该!”
这日。
赵丛随去病,卫青来到侯府。
因战事将近,需暂调人手,卫青便先与秦家令在正厅商议具体人选。
去病和赵丛暂退,身后跟着侯府的李监奴。
赵丛请他引路至马厩
——石夯正蹲墙角铡草。
石夯见赵丛换了青布吏袍,身量比从前挺拔,说话时脊背挺直,再不见侯府时的瑟缩,眼里顿时亮了,手里的铡刀都停了。
赵丛快步上前,刚要开口,身后的去病轻轻咳了一声。
他立刻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两匹粗麻、一包粟米,放在石夯面前:
“阿父,这些你先收着。我和卫小郎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
石夯瞥见赵丛身后的去病
——腰间佩刀,身姿端正。
忙点头:
“哎,你跟贵人先忙,正事要紧。”
离开马厩,两人往织室去,织啬令夫言:
“苏玉和苏礼,前月就被调去浣衣坊了。”
赵丛对身后陈家史问道:
“苏礼先前在府吏房抄文书还算妥帖,怎会调去浣衣坊?”
陈家史垂头回:
“苏礼近来总犯错,先是抄文书错漏,屡劝不改。后是核物资籍时,又写错数目,秦家令动气,把他调去浣衣坊。想着…
想兄妹俩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去病往浣衣坊的方向瞥了眼,未作声。
赵丛随即对旁边的李监奴道:
“带我等过去看看。”
陈家史见彼等没追问,松了口气,李监奴则领彼等前往。
进入浣衣坊。
赵丛一眼就看见苏玉,面前木盆堆着待洗衣物,苏礼盆里的衣裳比她多些
——显然是在替她分担。
苏玉正弯腰捶打衣物,时不时直起身捂住胸口轻咳。发现礼兄起身。
她抬头看见赵丛和去病而来,眼圈发烫,没忍住泪,一个劲往下掉。
——不知今日能不能脱离苦海。
日日捣衣累得骨头疼,苏礼还总抢着帮她洗,瞧着他手背泡得发白,心里更不是滋味。
苏礼则始终低着头。
赵丛心里发酸
——当初脱籍机会,是苏礼让给他,如今自己在卫府做书佐,兄妹俩却在这受苦。
他上前两步,声音发紧:
“你俩…如今在这里还习惯吗?你的手能抄文书、核簿目,本不该用来搓洗衣物。”
苏礼抬眼看向他,语气平平:
“劳赵书佐挂心,奴在文书房,或在浣衣坊亦是给侯府当差,不算屈就。但舍妹身子弱,总咳嗽,怕是熬不住。”
去病趁李监奴转头看别处的空档,从袖中摸出角哨递给赵丛,轻微道:
“拿给玉儿,换点吃食。”
随后大声道:
“赵丛,你和兄妹说完便来正厅寻我,快些!”
言罢大步往门口走,李监奴忙跟上。
赵丛见二人走远,把角哨递给苏玉,声音压低:
“战事即发,这是去病给的
——若撑不住,拿去换吃食。你俩再等等,至我至营中得机遇,定求将军暂调。”
苏玉攥紧角哨,知晓此刻他无权做主,点头道:
“嗯,我与兄长一定等。”
苏礼抬起通红的手:
“丛兄,我这手若一直泡冷水,日后便是抄文书,也握不住笔了,我本为奴,无可求。然玉儿还病着,如此下去,她身子必垮。”
赵丛望向他的手,又瞥见玉儿的手,全是裂口。
心一沉,重重点头:
“晓得了,我想策。”
他又看兄妹俩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去病正立在廊下,见他出,二人大步往正厅去。
正厅里。
卫青刚和秦家令敲定暂调的五名人选。
赵丛瞅着秦家令转身去内案取文书,忙从袖中抽出木牍
——疾书‘苏礼苏玉在浣衣坊’,趋前奉上卫青面前。
卫青扫了一眼,眉头微蹙,抬眼正撞见去病往赵丛那边偏了偏头,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秦家令拿名册回来:
“将军,这是暂调的五人,你过目后我便让人备行囊。”
赵丛忽躬身禀道:
“秦家令,卫将军,末佐有事相求
——苏礼与苏玉是末佐同母兄妹,能否同调?苏礼能抄文书核簿目,苏玉织布手艺精绝,断不会是闲人。”
卫青放下酒觞,声音沉沉
“胡闹!暂调是为战事,岂容私情?等你随我打完这仗,挣得军功,再回头顾念旧情也不迟。”
去病在旁突然插了句,声音慢悠悠的:
“舅父这话就偏了,赵丛的兄妹,自小跟我等玩到大,苏礼抄文书比卫府那几个书佐稳当,苏玉织的布连陈府织啬夫都夸,这般人才,真就不能通融一二?”
秦家令捧着名册,忙打了个圆场:
“将军是严要求,也是为他俩好。其实调不调去卫府亦无妨,我这便安排
——苏玉身子弱,回织室,不用沾冷水;苏礼既会抄文书,就去庖厨核采买账,离火近。”
卫青瞥了赵丛一眼:
“听见了?秦家令既肯照看,就莫再提暂调之事。你若在军中不用心,莫说护人,连你都得罚去喂马。”
赵丛忙垂首:
“是,末佐不敢。”
去病在旁笑了笑:
“秦家令肯费心就好,不然赵丛日日念,我耳朵都得长茧。毕竟自小在一处玩,真冻伤了,他怕是要哭。”
秦家令哪听不出话中意,忙道:
“将军安心,我这便吩咐下去
——苏玉那边我让药库定时配药,苏礼去庖厨,让陈家史多照看。”
卫青这才点头:
“既如此,就劳烦秦家令了,事既已妥当,我等先行告辞。”
三人离正厅。
赵丛回头望了眼浣衣坊的方向,脚步轻快了些。
石壮刚在浣衣坊泡好草木灰水,就回去庖厨啬夫打下手,见李监奴领着苏礼往里走:
“秦家令让你在庖厨核簿,莫再出错。”
苏礼朝石壮笑了笑。
石壮手里的木杵地掉进水盆
——完了,所惧者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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