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一趟趟地跑进来,带来的消息越来越多:
“公孙中将军斩了右贤王的裨将!”
“苏右将军押了两百多个俘虏回来!”
“张骞君找到水源了,让后队赶紧送水过去!”
战局胶着。
赵丛在后方文书帐中抄军书,手心汗湿。
李军掾让他把这些消息都抄下来,按时辰顺序排好。
他写着写着,忽看见‘卫郎官在卫将军身边,无伤’几字,是李军掾刚补上去的。松了口气。
“听闻右贤王跑了。”
一个书佐小声说:
“带着几百人往北跑了,卫将军未追。”
赵丛抬起头,看向帐外。
远处的火光还在烧,却没适才那么密集了,号角声也稀了下去。
他忽然想起去病说的‘喜欢快,喜欢往前冲’
不知此刻他有无冲在前面。
而此刻,那片火光深处的右贤王庭里,去病正跟着卫青往里走。
他靴底踩在血水里,发出黏腻的声响,地上躺着不少匈奴人,有兵,也有老弱妇孺。
一个匈奴小孩缩在营帐角落,看见去病进来,吓得尖叫起来。
他猛地停住脚,短刀自手中滑落,一声掉在地上。旁边的卫士赶紧捡起来:
“郎官,小心伤着。”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小孩。
“去病。”
卫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去病转过身,看见卫青站在营帐门口,甲胄上沾着血,眼神却很平静。
“过来。”
卫青朝他招手
“瞧瞧此物。”
去病走过去,看见卫青手里拿着个木简,上面刻着匈奴文。
“此乃右贤王的调兵符。”
卫青指着木简
“他能调动左贤王的部队,要是今晚未破彼王庭,下月彼等便会去打定襄。”
去病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篝火旁
——士兵正在清点俘虏,匈奴人里有低泣的,汉军里正在点名。
他忽忆方才尖叫的小孩,喉结动了动,未言。
“怕吗?”
卫青问。
去病摇头:
“非也,而是…”
卫青拍他肩:
“你适才瞧见公孙敖怎堵退路。他的人不多,却死守沙丘口,这便是稳。你若往前冲,跑至主力前,若成孤军,想退都难。”
去病见他的眼神平静。
“舅父,那些小孩…”
卫青打断他,语重心长道:
“战事便是如此。不分老弱妇孺,彼等降,可不杀,若不降,当断必斩,若今日我军不打,明年彼等便会带骑兵去定襄、上郡,掠粮食,杀百姓。”
去病望向远方,见军吏正在给俘虏登记,有个匈奴汉子瞪他,想到适才掉落的短刀,手心复汗。
天快亮时,王庭外的厮杀声彻底歇了。
赵隶便牵着马准备动身,青骢马突然不肯动,他瞧见去病站在卫青身边,正听公孙敖说话:
“末将带的人刚到沙丘口,便见右贤王部在渡河,忙放箭,射倒了不少。”
去病未言,只在一旁静听。
赵隶牵马经过他身旁,忙问:
“卫郎官,是否给踏雪上点料?”
“不必,准备回营。”
他声哑却稳。
赵隶低头给踏雪解鞍鞯时,听见卫青说:
“收拾行装,回定襄。”
回营的部伍在晨光里动身。
去病没像来时那样骑踏雪,不知何时下马,正沿着文书队的边缘慢慢走。
赵丛见他走近,忙停步:
“卫郎官,要饮水吗?”
去病接过水囊,灌了一大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赵丛,你抄的军书里,记了斩匈奴人几何吗?”
赵丛点头回:
“李军掾说,约莫斩了五千余,俘虏万余。”
去病了一声,又问:
“那小孩有几何?”
赵丛愣了愣:
“没记。军书只录首级与生口数,不论老少。”
去病未言语,只往前走。
赵隶牵着马跟在后面,见踏雪马偶然回头看去病,忽觉,这马和它主相似。
——非野。
到定襄大营时已是傍晚。
赵隶先牵着两匹马回马厩,刚给食槽添了新野苜蓿,就听见辕门传来吆喝声
——后队刚到
他走出,瞧见去病正和卫青站在帐外说话
“舅父,下次出兵,我想带一队骑兵。”
去病直截了当,卫青看向他,眼带笑意:
“悟透了?”
去病点头:
“恩,光在旁看无用,得实战!”
卫青笑了笑:
“好。不过得先跟着张骞学看地形,跟着苏建学辨谍报
——连匈奴哨卡所在都未探明,带再多骑兵亦是枉然。”
去病挺直腰应了声,转身往马厩走,看见赵隶站在门口,忽停步:
“青骢马没闹吧?今早喂的野苜蓿够否?”
“没闹,吃得挺好。”
赵隶指了指马厩里的食槽
“刚添了新的野苜蓿,还加了点盐。”
去病点了点头,径直走进马厩,抬手摸了摸青骢马。
这马没躲,反而伸过脖子,用鼻子蹭他手心。
此时文书帐里,赵丛正把最后一捆军书捆好。
帐外突然传来欢呼声,他掀帘望去。
——原是陛下嘉奖令到了。
李军掾手里还扬着新抄的捷报:
“卫将军获封赏!”
收兵号角响起。
赵丛忽忆去病此前同卫青说‘想带一队骑兵’时的眼神。
心下了然:去病下次上战场,定不同。
定襄军营中军帐。
卫青铺开舆图,指着右贤王庭位:
“这次虽俘万余人,然右贤王携卫士遁走
——他熟稔漠南水草,不出三月,必率残部回扰。”
公孙敖在旁接道:
“末将率军追至两日,至阴山北麓便无踪迹,那处沙丘密布,易藏小股骑兵。”
去病忽然凑上前,手指点向舆图东侧的红柳滩:
“舅父,右贤王要归,必走红柳滩——此处有水源,他部众要饮马。”
卫青抬眼:
“你有何想法?”
“下次出兵,舅父率主力自定襄正面推进,仍按旧例稳扎稳打,令其以为我军仍循老路。”
去病则提出带轻骑先行赴红柳滩,于芦苇荡埋伏,待彼等过滩必卸甲饮马,可趁势突袭。
张骞指出西侧是盐碱地,有哨卡。
去病转视张骞:
“无妨,人少可匿芦苇;挛鞮晓胡语,装牧羊人过哨。”
卫青凝视舆图未语,半晌问:
“你何以笃定其必走红柳滩?”
“右贤王小妾乃白羊王之女,此处是白羊王旧牧地,她必知那处水源,定会为其献策。”
卫青沉思片刻,笑道:
“此策有二妙
——一借白羊王旧地为饵,即便被察,彼亦不会疑我军;二是融稳与快于一处。”
去病笑着问卫青:
“舅父也觉行?若行,让我试手,只需八百轻骑即可!”
他脑子一转,直截了当:
“徐自为带两百冲阵,邢山带两百射哨卡,赵破奴带两百护后,我居中调度
——人少难镇阵脚,人多则难藏,八百恰宜。”
卫青抬头看向去病:
“过几日随我回长安面圣,将此言奏与陛下,可行,然需陛下应允!”
去病眼亮:
“多谢舅父!”
卫青叠起舆图
“切记,见陛下时,少言,多陈地形、水源、匈奴习性
——此乃实在凭据。”
公孙贺在旁笑道:
“这小子敢想敢言,倒比我等老将多几分冲劲。”
“冲劲是好,别成莽撞。”
卫青拍了拍去病的肩
“回去将你方才所言诸人列册——若陛下应允,这八百骑,你自挑。”
去病猛地站直:
“喏!甥,必把名籍列清楚!”
卫青望他背影,对公孙敖道:
“这孩子在营中熟络半年军务,没白待
——竟能将张骞标的水源、挛鞮说的部落习性都用起。”
苏建把记录的木牍递过来:
“末将已尽数记下,待面圣时,也好有个凭据。”
卫青接过木牍:
“陛下总说要出奇策,这孩子的想法,或许真能成。”
他转手递给旁边的李军掾:
“按军书格式抄三份。”
李军掾应喏,提笔抄写完毕,将原稿和抄本一起递给身后的赵丛:
“按类别归置,原稿入档,抄本一份送卫府,一份留营。”
赵丛连忙接过,按吩咐分类整理好。
整顿数日,卫青等人预备带去病回长安。
赵丛原以为自己得留军营,没料到去病忽道要带上他。
顿时慌了
——从未去过未央宫,心里发怵。
去病旋即对卫青拱手说:
“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只在军营当书佐,眼界太窄。带他去见见未央宫是何模样。”
李军掾看了赵丛一眼,对卫青拱手:
“赵丛抄录文书向来谨慎妥帖,从无差池。是否带他同行,末掾听将军吩咐。”
卫青扫了赵丛一眼,见他手都攥紧了,淡淡道:
“也罢,跟着去吧。”
赵丛手心骤汗,忙躬身:
“多谢将军提携…多谢将军赏识!”
“瞧你这模样,话都讷讷了!”
去病笑出声,拽住他的胳膊
“走了,到了长安,我带你先认认路。”
赵丛被他拉着走,脚步还有些发飘
——心里还是慌,但又隐隐有点盼。
途中山路险阻,凡三十日抵长安,先在卫府歇了一夜。
次日一早。
李军掾按规制拟觐见奏
——写明卫青‘携从属赴长安听令’、去病以郎官身份随行、赵丛为书佐掌文书,李军掾协理军书抄录。
核对无误后,由卫府谒者送抵未央宫司马门递入。
候了约莫半时顷。
谒者带回消息:
“陛下允见,宣室殿候着。”
卫青起身整了整袍角:
“走吧。”
三人随谒者往宫城去。
未央宫的宫墙是青灰色的,夯土严实,墙头上的雉堞齐整如列,远远能望见宣室殿的檐角,覆着黑瓦,檐下斗拱朦胧难辨。
宣室殿内
赵丛随李军掾进门后,呼吸收敛
——此刻最稳妥的,便是守本份。
陛下望着案上军书,看向卫青,道:
“定襄带回文书朕已览过,右贤王虽遁,其部众溃散七成,此仗打得稳。”
卫青躬身:
“托陛下洪福,苏建押回的俘虏中,有右贤王裨将,供称其部众已往漠北迁徙,粮草不继。”
陛下抬眼,瞥见立在卫青身后的去病:
“去病,你在定襄营中听了三月军务,试言:何以纵右贤王遁走?”
去病上前,长揖顿首:
“回陛下,舅父围王庭时,留东侧沙丘缺口
——恐逼之过甚,致其死战,此为稳;然右贤王恰由此遁走。若当时于沙丘后伏一队骑兵,既可防其突围,又能保主力无虞,此谓稳里藏快。”
卫青在旁言去病之突袭计策。
陛下听闻后,将虎符置于案上,指着舆图上的右贤王庭:
“张骞标过此处水源,你说右贤王会经此途?”
去病盯着舆图:
“是。
右贤王小妾乃白羊王之女,红柳滩为她家旧牧地,她必劝右贤王走此路。下次舅父率主力正面推进,吸引其注力;臣带八百轻骑,预伏红柳滩西侧芦苇荡
——待其卸甲饮马时突袭,必定打彼等措手不及。”
“需几何轻骑?”
陛下问。
“八百即可。”
去病将八百骑兵如何分配,前军,调度,混哨卡一一言毕。
卫青皱眉:
“八百骑恐难成行,张骞曾言,红柳滩西侧为盐碱地,若遇大股骑兵,恐有不测…”
“舅父放心。正因其难行,彼等才不设防。”
去病转头看他
“盐碱地边缘有芦苇荡,可藏;乌孙马脚力健,可驰骋盐碱地,只需先行抵达,便可匿藏妥当。”
陛下拿起虎符轻掂:
“你说的稳里藏快,融张骞的地形、挛鞮的部落习性于一体,确是用了心,朕看可行。卫青下次出定襄,带十万骑正面压进;去病,你便带八百骑,依你所言绕后。”
陛下忽然看向尚书令:
“去病虽为郎官,然献策明晰,胆识可嘉。先擢其为侍中,允其参赞军机
——此为近君之份。”
去病一愣,忙躬身叩首:
“谢陛下隆恩!”
陛下再将虎符剖为两半,将半符递出:
“既为侍中,当知朕意。今再授你剽姚校尉,带这八百骑,依你所言绕后突袭。
——红柳滩的水源是彼等要害,亦是你的机遇。”
去病双手接过虎符,额头触地:
“臣以侍中领校尉职,若不胜,甘受军法!”
“莫只想着胜。”
陛下起身:
“骑兵之快,非妄驰,而在知要害所在。你舅父稳,你快,正好互补。”
他看向卫青:
“三月初出兵,依他所言,你带主力走定襄正面,他带八百骑绕红柳滩
——张骞仍为向导,为去病指清芦苇荡位置。”
卫青躬身:
“陛下圣明,臣会盯着他,不让他冒进。”
陛下摆了摆手:
“不必。少年胆气盛,当年你初出上谷,不也无人信你能斩匈奴数千级?”
他看向去病:
“粮草、战马由太仆为你备妥,明日去军营点兵
——记住,带回的不只是首级,还需有右贤王残部动向。”
去病捧符躬身:
“臣即刻回营,必不误行程。”
陛下又看向卫青:
“你部公孙敖、公孙贺照旧随你,张骞仍为向导,三月初启程,依去病所言,正面稳推,侧翼奇袭。”
卫青应喏,去病抬头时,见陛下正望他,眼带期许:
“去吧,跟你舅父去领校尉的铜印。”
“喏!”
去病捧着虎符退出。
卫青看着他的背影,陛下忽道:
“他似你刚领兵时——但比你野。”
卫青躬身:
“臣会教他收敛,莫误战事。”
陛下重新拿起军书:
“不必收敛,野才好,冲冲匈奴锐气。三月出兵,且看他的捷报。”
赵丛跟随在去病身后,直至跨出宣室殿,掌心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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