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训个奴,与你何干!你给我等着,今日必拖你去军正署!”
张司马抹把鼻血,目眦欲裂。
赵隶往前逼半步:
“好!此刻便去!你对杂役轻薄,让军正评理,看罚你重还是我重!”
二人正争吵。
挛鞮挎铁篦忽上前,敲着厩边粮车问他:
“张司马昨日领的三石燕麦,书契还没交,且短了五斗,屯长账上记着。”
张司马不服,他遽反手扣他腕,威胁要报卫校尉。
他痛得没法,揉着腕瞪了苏玉、赵隶一眼,悻悻离去。
苏玉蹲身拾食槽,后颈仍发颤。
赵隶将鞍鞯往地上一掼,瓮声骂:
“那厮,下次再让我撞见他对你动手动脚,直接卸了他胳膊!”
挛鞮从马厩角落踢来个草筐,内中新割的野苜蓿还带露:
“添草。”
苏玉抬头想谢,却不知如何称呼。
挛鞮脚步顿了顿,喉间应道:
“挛军候。”
她定了定神,连忙屈膝:
“今日之事,多谢挛军候相助!”
赵隶立马拱手多谢,挛鞮摆了摆手,转身掀起马厩帘布去了。
不远处廊柱后,雷豹将这一切观之,略一思,大步往中军帐方向去了
——这事得跟校尉回禀一声才是。
卫去病得知后,便唤几人入帐。
中军帐。
张墨、挛鞮、赵隶、苏玉,李功曹立侧。
卫去病问其张墨当值饮酒、对杂役无礼之罪,罚笞二十、夺奉半年调辎重部搬箭;
挛鞮见知不举,罚笞五、罚俸两月;
赵隶殴击司马,罚劳役三日劈柴;
苏玉踢翻食槽,罚口诵《军规》三遍,由苏礼监诵。
李功曹将判词誊抄完毕。
卫去病忽起身,掷地有声:
“即日起,全军整肃军容!再有当值酗酒、私犯军规者
——斩!”
帐外雷豹咽唾,低声:
“校尉此罚,轻却敲警钟,李军候怕是要咬碎牙。”
苏礼未语
——校尉此举,既护所有人,又循军规,更未留话柄。
四人依次退出中军帐。
卫去病传苏礼入帐,言欲令他随李功曹习文书、后转主簿,还议脱籍事
——苏礼称此时脱籍恐招非议,愿待校尉河西凯旋再办;
苏玉则可学裹伤救卒,凭军功求陛下脱籍。
又言家父留染布之技,可换脱籍文。
卫去病许战后带他赴侯府见秦家令。
苏礼心盼此战得胜,脱籍执主簿文书的盘算,方能成真。
...
而卫府这边,赵丛也遇见了死敌。
他日埋首抄录。
郭令史数度试探,曾暗改他文书‘时’字,致丛遭主簿斥责。
赵丛知是他所为,隐忍不发,后抄毕必亲递文书,不令他人经手。
文书房唯余赵丛与石敢,郭角又故遣赵丛抄旧档、核散籍,以抄军书、对粮草清单予敢,更在石敢前谤丛‘抢功藏私’。
赵丛知,此举是欲逼在文书帐无法立足。
当府传书佐课试,优者升令史可直对主簿的考机来时。
赵丛视之为脱掣肘之机,虽知郭角定作梗,仍决意一赌。
课试抄斥候章程时。
他故书‘斥候’为‘诉候’,先呈郭角,他暗喜。瞒而待之。
主簿诘之,赵丛释:
“念斥候当传报、守望,明其责故改之。”
主簿见赵丛用心,授其令史之职。
郭角憋闷,趁文书房只剩二人试探,提那日‘诉候’之事。
赵丛先称是手滑,旋即戳破郭角曾改‘左军粮草’为‘右军粮草’,还言其私改军书按律当笞五十。
郭角怒极拍案:
“吾家累世仕宦,岂容你这私奴出身的人构陷!”
要赵丛拿证。
赵丛却指他抄兵籍时‘卒’字多横成‘本’,犯不吉。
郭角一看果然写错,才知赵丛从前憨态皆是伪装,便知文书房再无太平。
...
营中的军卒都在为战事做准备。
苏玉竭力学技
——编军履的手艺教给同帐的奴,缝补的活也做得又快又好,连负责分发布料的军吏都夸她针脚齐整。
卫去病听说后,让人传话到医帐:
“日后不用她缝战袍了,去医帐跟着裴医令学裹伤,充医帐私奴。”
接下来的两月,苏玉的日子变得规律:
白日在医帐帮着清洗布条、整理药箧,给各帐更烛,医帐事务虽杂,她却学得认真,裴医令让记的药草用法
——她都用树枝在地上画着记。可她连药名、方术亦记不全。
卫去病看在眼里,对苏礼说:
“让苏玉每日酉时到中军帐来,继续识字!你盯着她,莫让她偷懒。”
头几日,苏礼按吩咐教苏玉识字,赵隶干完活总凑过来。
苏玉捏着笔在竹简上描,苏礼就握着她的手教,赵隶在旁边看得直点头,偶尔还会用树枝在地上比画两下。
卫去病巡营经过,见三人围着学字,止步忆幼时也常这样凑在卫青身旁认字
——那时舅父教得耐心,他学得也专注。
他终究没走过去,但私下对苏礼说不用他教了。
自此,苏玉每日酉时准时到中军帐。
卫去病教苏玉写药草名,先教‘草’字,苏玉写歪还戳破麻纸,他让再写十遍。
后来推‘艾’字竹简让她认,苏玉认出,说艾草煮水能洗伤口止疼,他又言再写错罚洗布带。
苏玉写‘草’竖歪想刮,他让再写五遍。
写两遍时刁斗声起,苏玉想去更烛,被他叫住:
“写完再去!”
卫去病忽开口,声音沉沉:
“我且问你,上月张司马滋扰那回,你若是能认出他印绶上‘司马’二字,是否便能喊人?”
苏玉的笔顿了顿,没作声。
“裴医令跟我言,你记药草极快且准,可问你药名怎写,十个能错三个。”
他续道:
“脱籍要的是‘能记药名、能写文书’的本事,不是‘能更烛、能缝补’的杂活。这些字你若学不会,日后怎脱籍?”
苏玉笔尖一顿:
“奴知晓学字要紧,可裴医令说,夜里核对药材要是漏一味,明日配伤药就不足数,伤兵等着用呢。”
“不足数有裴医令担着,你认不全字,脱籍之事谁替你担?”
卫去病手指在案上叩了叩
“我让你留此学字,是给你攒脱籍的本事——你倒好,总把自身当杂役,未想过日后?”
“不是不想…”
苏玉站起来
“奴是觉得,万一…万一脱不了籍,至少还能凭添灯、缝补求役事,不至于饿死。”
“求役事?”
卫去病听到这话,火气更甚,几步上前攥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
力道太大,苏玉踉跄着被拽得直打趔趄
“本校尉身旁之人,要的是能抬着头挣前程的本事,不是跪着混饭的本分!看来不把你扔去营外醒醒,你不知孰轻孰重!”
苏玉被拽得胳膊生疼:
“校尉!奴错了!此刻就回去写!写完五遍再去更烛!”
他没理,拖着她径直掀帘出了中军帐。
帐口的苏礼正抱着一摞竹简站着,见校尉脸色铁青,忙垂头
——苏玉急得朝他递眼神,他却盯着怀里的竹简。
“礼兄!”
苏玉忍不住喊出声,胳膊被攥得更紧。
“别喊他。他护不了你,这军营里,能护的便是自身本事。”
苏礼看着校尉拖着苏玉往营外走
——他知玉儿不是偷懒,可校尉正在气头上,谁也劝不住。
主营区的灯火越来越远。
最后缩成几点模糊的光。
苏玉被拽着踉跄前行,四周的黑越来越浓。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狼嚎,又尖又长。
苏玉浑身汗毛瞬间竖起来,挣扎着停住脚:
“校尉!营外有狼!奴不去!”
卫去病充耳不闻,攥着她胳膊的手又加几分力,继续往前走。
狼嚎声越来越近,似在身后不远。
苏玉声带哭腔:
“校尉!奴再也不敢顶嘴了!别把我留在这里,真的有狼啊!”
他突然停步,手一松。
苏玉没站稳,重重摔在沙地上,后腰正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他转身往军营走。
苏玉挣扎着爬起来想追,却见他反手拔出环首刀
——刀光在黑夜闪一下,又迅速收回去。
“在此地好好反省。”
她眼泪掉落:
“校尉!别丢下奴!奴再也不偷懒了!”
苏玉看着卫去病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融进远处的灯火里,不敢再追
——这地方离营至少有两里地,真有狼来,喊破喉咙也无人听见。
不知过多久,狼嚎声突近了。
苏玉往旁边的土坡后缩,后背抵住土块。
借着月光,她看见几对绿幽幽的光点在动
——是狼的眼睛。
“救命啊!”
她终忍不住喊出声,狼嚎声突然变凶,‘嗷呜’一声长嘶。
她连滚带爬地往军营方向边跑边喊
“礼兄!隶兄!救我——”
回应她的只有狼嚎。
一声比一声近。
抵达主营区。
她刚要往营门里冲,就被守营的军吏拦住。
对方横过手中的长戟:
“私奴无出入符,按《军卫令》不得入营。”
苏玉退到旁边的矮墙下。
要是狼真追过来,至少营里的人能听见动静
——起码还有军卒在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卫去病骑着踏雪从营里出来,刚到营门口。
苏玉急忙冲上前,带着哭腔喊道:
“校尉,奴错了,奴想通了,学字!要脱籍!”
卫去病低头看她,眉头皱着:
“还没死?居然还知往营门跑。”
苏玉的眼泪糊满脸,双手抓住马缰不放:
“校尉…奴真的知错了…”
他未言,猛地拽住她后领,甩上马背。
踏雪性烈,刚起步就加速,剧烈的颠簸让苏玉五脏翻涌,头也晃得发晕
——卫去病突然一勒缰绳,马匹猛地顿住,她直接从马背上掀于地。
“冒犯校尉者当斩。”
他的声音从马背上传来
“留你一命,是让你记住今日教训。”
“奴…知错…”
苏玉趴在地上,勉强抬起头,喉间发腥,视线发虚,只能看见卫去病站在马旁,手里攥着缰绳。
“逞能的本事没有,惹人生气的本事倒足。”
他的声音余火未散,没往前走。
苏玉感到头愈发昏沉,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起来。”
卫去病伸手碰她的肩膀,没反应,瞬间皱眉。
——‘废物’两字到嘴边,看她毫无反应的脸,又咽回去。
最终还是弯腰,把她打横抱起。
踏雪在旁边刨地,鼻息粗重。他瞥马一眼:
“等着。”
抱着苏玉往不远处的枯树下走,怀中人很轻,他低头看了眼,眉头皱得更紧。
到树下把她放在平整的沙地上,又脱下袍,垫在她身下。
他蹲在旁看她一会儿,在她手腕上切脉,感觉到微弱却还算匀的脉搏,心下稍松。
天快亮时。
他往主营的方向望去,算时辰,军卒该起营了。又走回树下,靠着树干坐下,离苏玉不远。
偶尔扫一眼,忆那日烧锦帕时,她那愤恨的眼神。
——是否对她太严格?
苏玉醒来。
发现躺在树下,身下垫着件带汗味的襦袍
——是去病的。
远处沙丘。
‘踏雪’正低头啃草茎。
苏玉忙跑去,主营根本看不到。
她紧握马缰
——这是他最心爱的坐骑,断不会无故丢下它。
苏玉膝盖传来钝痛,掀开裤脚,昨日磨破的伤口已经凝成痂,还沾着沙粒。
她蹲下身,轻吹伤口上的沙。
等许久,仍未见校尉。
踏雪主动绕着她缓步打转,她伸手摸了它油亮的鬃毛,心里的委屈又上头,想到校尉凶巴巴的样子,又落泪。
然瞧,又心暖。
——至少有它在。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卫霍风云,双雄暗斗汉宫庭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