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一百二十一年
·春
苏礼端膳食进入中军帐,见去病只扒两口饭,便把陶盌推到案边。
“校尉,是否脾胃不适?”
“非也。本将在想,耗时越长,越易走漏风声,变数愈多,方才议事你应当都听见,我知你向来细心,可有何良策?。”
“奴礼未敢言,但若校尉信得过,奴或为校尉分忧。”
卫去病头也不抬,手指在舆图上:
“你瞧,从陇西到焉支山,寻常骑军,旬日可达,我想七日抵之。难处在于
——休屠王若觉异动,必遣人回援,中道相值,恐生祸端。”
苏礼垂手站在案侧,小声道:
“校尉是想效漠南之战故智
——主力居前诱敌,君亲领轻骑抄后?可此番无余兵可充‘主力’,挛鞮焚帐、赵安稽防侧、程都尉抚羌,彼等各领精锐,求‘速’与‘匿’,不可再分,然有一弊
——纵疾行,匈奴失王庭,必还奔。我军循直道,彼谙地形,或能抄近路逆拒。”
卫去病抬眼看向他,目光沉沉:
“你既知,才问你有何良策。”
苏礼略一躬身,告知苏玉有家父传技或能助斥候探路。
去病遂传她入帐。
苏玉入帐后,得礼兄眼神示意,便知晓其意。
道出编草履时鞋底敷礜石粉、抹猪油,晴夜能发光。
苏礼解释可放匈奴俘虏带鞋逃,斥候循光寻王庭近路,且礜石粉沾汗发烫能阻俘虏报信。
卫去病赞此计一石二鸟,斥苏玉此前受罚只顾怕而忘说,令文吏记苏玉一功,苏玉嘟囔退出。
他又传挛鞮进帐说清计策,他领命后,称半食顷内备齐。
踱步帐外。寻思苏礼心思深难驭,暂不可动。
苏礼却追出谦卑有功,称全赖挛斥候调度。
挛鞮提醒礜石粉用法须瞒营中老秦人。
他应下并嘱军吏瞒称是防湿的草料粉。
苏礼全程督看军吏将礜石粉混麻料做鞋底,送斥候营后,挛鞮复核后,二人前往中军帐。
卫去病对着舆图筹算,挛鞮呈上草履,称已备五十双,还选好思乡的休屠王部卒作俘虏。
他看后,便在舆图上划路线,称借此策可缩两日行程
——五日达焉支山。
又令苏礼随赵隶去斥候营,助辨地形、追踪草履痕迹。
随即,便唤上苏礼巡营,挛鞮告退。
二人随后去马厩,见赵隶正给白马刷毛。
卫去病查验马匹,赞养得好。
赵隶忙说是苏礼所教,还提了掺豆饼、用桑皮汁护蹄等法子。
卫去病便让苏礼再想让马稳行之计,他提议用浸油麻线缠蹄、抹艾草灰,出发前喂炒豆防渴。
赵隶立刻去寻桐油。
卫去病问苏礼藏了何本事,他却反问去病大胜后欲何为。
去病则言,若踏破休屠王庭,便请旨为彼等兄妹脱籍。
苏礼称先顾战事,脱籍待大胜再议。
这时赵隶举着桐油罐跑回,喊着要缠马蹄。
卫去病让二人忙,自己去看其他马,心中甚是满意。
大战发,戌时一到。
赵隶便安排夜饲加餐。
踏雪、青骢、逐风等将领战马需喂饱,命人检查马蹄,备齐工具,确认鞯垫干燥,加固全部鞍桥,备妥药囊与革囊。
去病率众将前来,问:
“踏雪今夜食料几何?”
“禀校尉,踏雪食粟九升、豆二升、野苜蓿半升,饮水三斗,左前蹄新裹麻鞯。”
“前军过乌鞘岭,能支撑多久?”
“每马载水囊五斗,按每日一斗半算,可撑三日。若遇溪流——”
“别存侥幸,按无水路备。”
依校尉令,众人再查一遍。
确认无误后,赵隶急禀校尉。
去病翻身上踏雪,沉声道:
“列队!”
赵隶忙唤人牵马至点兵场,翻身上青骢疾行。
路过医帐时,瞥见玉儿正踮脚张望,她喊着“隶兄”跑过来。
赵隶回头冲她笑了笑
——此次她首次随大军出征,唯愿她平安。
他轻夹马腹,朝点兵场疾驰而去。
——攥着厩籍立在马群左侧,按厩籍所载名录逐一检视战马。战马已按“前军红、左军青、右军黄、后军白”系好了幡,幡上各书部曲名号。
苏玉在辎重队后,见苏礼远远背着书箧在几个文书吏旁边站着。只待时辰一到,大军发。
子时军鼓骤响。
营地顿时沸如滚水。
卫去病立在点将台,抬手指向左军:
“左部校尉何在?”
左部校尉伏地叩首,声如擂鼓:
“左部四十屯,二千人,马六千匹,全员齐备!秣粮备足三日,鞍鞯皆已检查妥当!”
去病转指右部,语气更沉:
“右部校尉?”
右部校尉以刀柄击地:
“六十屯,三千人,马九千匹,箭矢满箙,辔头俱牢无松动!”
“军候?”
程不识单膝触地,以拳击地,抱拳应道:
“十二屯,六百人,马千八百匹,全员待命!”
去病猛地甩剑劈断台侧旗杆,断木落地:
“诸君!此去河西——”
全军齐声,声震山谷:
“杀!杀!”
“见汉家奴如何?”
“救!救!”
“见休屠金帐如何?”
“焚!焚!”
去病剑尖斜指地面:
“后退者——”
“斩头悬旗!”
他指向西北:
“赵司马!率前军三屯为先锋,破晓前夺下焉支山隘口!”
赵破奴单膝跪地:
“喏!夺不下隘口,提头来见!”
“赵安稽!”
去病转向另一侧
“带右军五部,绕南山截敌退路,勿放一骑回援!”
赵安稽抱拳应道,声如裂帛:
“喏!若漏一人,自请军法!”
去病招手让挛鞮近前,附耳低语
——令他带斥候营提前探路,标记水源与伏击点。
言毕。
卫去病将剑抛向高空,再接住时剑鞘稳入掌:
“剑不出鞘,誓不还营!”
全军抽刀击甲,甲叶相撞声震耳欲聋:
“誓不还营!”
去病翻身上马,踏雪昂首嘶鸣,声穿夜空。
他勒住缰绳,居高临下扫过全军:
“人衔枚,马裹蹄,前锋听令!杀尽河西!发!”
全军齐声:
“杀尽河西!!!”
前锋次第前进。
苏玉遥见前军赵司马部向乌鞘岭去。
丑时鼓鸣。
见苏礼负书箧随文书吏入中军列,欲同行,她呼之,苏礼回指‘谨持药囊’,遂转身随部伍动。
苏玉退至医帐,裴医令正点药坛,指辎重车侧麻布:
“搬上车,裹伤用,待中军先发。”
卯时三刻鼓急。
廪官大喊:
“后勤进!违令者斩!”
苏玉起扶车,探药囊系带固,礜石粉罐仍在背篼中。
裴医令已经爬上了最前面的辎重车,手里挥着面小麾
“跟上中军的脚步走,莫掉队!”
苏玉跟着其他医卒把最后一个药坛搬上车,紧跟其后。
车轮碾过营地的车辙时。
她回头望了眼
——主营的火把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只有点将台还留着两盏灯。
而前方远处,中军行进的烟尘拖成一条没有尽头的灰线。
她心里又慌又乱,掺着说不出的劲
——这是河西首战,是她曾在史简里读过的战事。
此刻竟踩在这片土地上,跟着部伍往前挪,胸腔似火。
历史这一仗,居然有一个魂穿的身体如实的体会到,脚下的土是实的,耳边的鼓是响的,身前身后的人是喘着粗气的
——这一仗,这‘为国’两个字的分量,竟通过这具借来的身子,扎实压在她心上。
辰时。
部伍走到陇西以西三十里,路岔成了两条。
程都尉的两千骑兵勒住马,他在马上朝卫去病拱了拱手:
“剽姚校尉保重,末将率部守在此处
——防匈奴从后面偷袭辎重车,若见狼烟,立即派驿骑往前方报信,待主力过乌鞘岭后,末将再率部赶上,按议事计划走北路牵制,绝不让侧翼出乱子!”
卫去病点了点头,未言。
苏礼攥了攥手里的麻绳
——他虽随辎重营行动,得跟紧中军的步伐。
午时,日头正毒,部伍歇脚。
苏礼瞅着伙夫刚烙好的麦饼,赶紧讨了两袋,快步走到苏玉跟前:
“快吃,下午翻山耗体力。”
苏玉接过,掰了一小块往嘴里塞。
张柏牵着匹老马站在旁边。
苏玉抬头看他:
“张柏兄,我真不用骑马。”
张柏扭头看赵隶
——赵隶正蹲在地上检查裹蹄麻鞯,头也没抬:
“让你骑就骑,校尉没说医卒不准上马。”
苏玉没再推辞,慢慢爬上了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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